古華（京夫子）文集　卷十二：亞熱帶森林

前言

清末民初大政治家梁啓超先生有言：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説。更有其著名論斷：六經不能教，當以小説教之；正史不能入，當以小説入之；語錄不能渝，當以小説渝之；律例不能治，當以小説治之。
一百多年過去了。我們今天應客觀理解先賢此種對新時代新小説的倚重與寄望，而非將小説視爲「治國平天下」的丹方。畢竟中國不是因小説而能再造的。但中國小説如三國、水滸、紅樓、三言二拍等經典名著，卻又的確記述了時代變遷、家國興衰、史詩歌吟，為後人留下了活生生的人文景觀、眾生萬象、歷史圖卷。小説的此種功能是任何其它文字著述或藝術形式所不能替代的，是怎麽評價都不過分的。中、長篇小説更是衍生其它藝術門類如戲曲、歌劇、話劇、舞劇、電影、電視、美術作品的母本，所謂先有名著，後有名劇是也。
當代小説名家古華正是這樣一位描繪時代風雲變幻、紀錄人世悲歡沉浮的能手。縱覽他將近六十年來的寫作生涯，大致可概括為三個階段：從發表第一篇小説的一九六二年至文化大革命結束後的一九七七年，是他習作小説的幼稚蒙昧期；從一九七八年至一九八八年，是他以《爬滿青藤的木屋》、《芙蓉鎮》、《浮屠嶺》、《貞女》等小說為代表的破繭、收獲期；一九八八年客居加拿大至今，創作了被譽爲「京夫子現代傑出歷史小説系列」，如《西苑風月》、《夏都誌異》、《血色京畿》、《重陽兵變》，以及《儒林園》、《北京遺事》、《古都春潮》、《亞熱帶森林》等長篇說部，則是他真正的翰墨耕耘豐穫期了。
古華的生平可謂篳路藍縷、風雨兼程，甚至有些傳奇。他童年失怙，求食求學，求知求生。出身「官僚地主家庭」的他，誠惶誠恐渡過了新中國所有的政治運動：土改、鎮反、合作化、反右派、大躍進、反右傾、大饑荒、四清運動、十年文革浩劫，直到改革開放搞活經濟，…… 他的身分也隨著這些運動發生各種變化。在長達二、三十年的歲月裡歷經劫難、孜孜不倦，跋涉於寫小説以改變命運的艱辛旅程。從小乞丐、小炭伕、小牧童、小黑鬼、「政治賤民」、農場工人，到地區歌舞劇團編劇、省文聯專業作家、全國作協理事，到掛名第七届全國政協委員，再到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到加拿大卡爾加里第十五届冬季奧運會藝術節作家周，之後定居溫哥華至今。此種從鄉村到城市、從省城到京城、從中國到外國的人生經歷，對一位小說家彌足珍貴。
迄今爲止，古華發表、出版以小説爲主的各類著作逾一千一百萬字，主要作品已有英、法、德、義、俄、日、韓、荷蘭、匈牙利、西班牙等十餘種譯本，并被拍攝成電影、電視劇上映，還曾被改編成歌劇、評劇、越劇、漢劇、楚劇、祁劇、莆田戲等劇目上演。
海内外文學批評家對古華的作品有過諸多評論：
中國著名評論家雷達說：歷史的不幸產生出文學的奇葩。
另一位著名評論家馮牧說：一般小說多寫了大時代下面小兒女的恩怨，古華的小說則是經由小兒女的恩怨寫了大的時代。
北京大學老教授、詩人謝冕說：每年編選當代文學教材，重印《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精選》一書，《爬滿青藤的木屋》長達兩萬多字，我們一直保留著。
英籍漢學家、《芙蓉鎮》英文版譯者戴乃迭女士說：古華豐富的作品給人以深刻的印象。但古華並不像有些中國作家那樣直接描寫真實生活中的真實人物，他對中國現代各階層人物都作了大量的觀察後，才塑造出那些令人難忘的人物形象。
古華一九八八年定居溫哥華後，潛心耕耘的「京夫子現代歷史小説系列」，在臺北《中央日報‧副刊》連載十六年之久，一直為中、老年讀者逐日追蹤閲讀，廣受好評。誠如前《中央日報》副刊主編、淡江大學中文系教授林黛嫚所説：京夫子的系列著作叫好叫座，包括《北京宰相》、《西苑風月》、《夏都誌異》、《血色京畿》、《重陽兵變》等，人物形象飽滿，語言對白蘊含智慧，歷史大關節的敘述氣勢磅礴，微觀小場景的描繪細緻入微，許多讀者追著讀，認爲中共的當代史總算有了一部如《三國演義》、《隋唐演義》般令人拍案叫絕的新演義（見林黛嫚著《推浪的人》一書，第二百零六頁）。
本文集共十六卷，長篇說部《重陽兵變》原擬作第十七、十八卷，因係三民書局版，未及收入。

題敍 這裡的山林靜悄悄
說起南國森林，要數天鵬山亞熱帶雨林氣象雄渾。天鵬山亞熱帶雨林，又以鷓鴣嶺十八里畫廊遐邇聞名。正是冬末春初斤斧叮咚伐木時節，鷓鴣嶺一帶卻依然瓊枝葳蕤，玉樹參天，綠意綿綿：墨綠、翠綠、紫綠、碧綠、蔥綠、嫩綠……生命原色冠蓋森森，大濡大染，疊相輝映，真箇是大自然亙古不變的綠色盛宴！還不時這裡那裡的飄出幾樹臙紅、粉紅，幾樹金黃、鵝黃，幾樹深藍、淺藍，宛如天上飛來朵朵雲霞，把這林海盛宴裝點得夭夭調調，穠豔得令人心悸……但周年四季，日落日出，山裡氣候多變，風雨無常，一會子雲來了，霧來了，雲遮霧罩，就是個鴻濛未闢的混沌世界；一會子雲飛了，霧散了，就又是浮天沃日，朗朗乾坤，望不斷的青山逶迤，賞不完的瓊崖錦繡。更有一群一群的山鷓鴣競相啼唱：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峽深陵谷靜，鳥鳴山更幽。在綿綿歲月裡，春去秋來，雲卷雲舒，花開花謝，要不是從外地開進來伐木人的隊伍，這山林就靜悄得休眠了一樣，任是虎嘯狼噑，電閃雷鳴，都不曾把她喚醒。你不信？
鷓鴣嶺腳傍著溪水，有一條專為運送原木的簡易公路蜿蜒蛇行。這天，大年初三，林場還在放春節長假，大部分幹部、職工不是回了老家探親，就去了外地旅遊；林場一把手龍樹貴書記則到了州府給老首長拜年，並會留在州委黨校參加短期學習班，學習江總書記的「三個代表」重要思想……鷓鴣嶺上卻正在間伐一株據稱有五千年樹齡，須三、五條漢子才能合抱的金絲楠木。簡易公路上已經設置了警戒哨：路東由一名頭戴籐盔的伐木工模樣的人手執小黃旗、嘴叼銅口哨執行臨時封路任務；路西三、四十米遠的拐彎處，則祗在山崖邊放了塊黃色封路告示牌。一輛放空了的大卡車聽從小黃旗指揮，停靠在路東頭的警戒綫外。開車師傅盤解放和他的俊俏妻子、木材檢尺員石玉蓮坐在駕駛室裡。石玉蓮還是出了名的瑤家金嗓子歌手。車子仍亮著燈，沒有熄火，以待警戒解除繼續上路。説是那個陌生的警戒工曾嬉皮笑臉想拉石玉蓮下車歇息對山歌，被盤解放師傅喝止，正要問問是誰批准春節期間在這裡伐木……就在這時，大霧説來就來，瞬息間封了山，白濛濛濃得像乳汁，什麽都看不見。説時遲，那時快，隨著山崖上伐木人一聲喊：「順坡倒哇——」，黑壓壓的龐然大物就帶著呼嘯山風轟然而下，但並未「順坡倒」，而是失去重心，朝馬路直砸下來！千鈞一髮之際，馬路對面拐彎處突然冒出一輛土黃色的吉普車，掃著燈柱開了過來。天！卡車司機盤解放想都沒想，手閘一放，一腳油門，按響喇叭擋了上去……天崩地裂，岩石砸下來，大樹砸下來，利劍般的枝柯直插進駕駛室，頃刻間整部卡車被碾成一塊變了形的大餅，祗剩下雪亮的車燈未滅，不甘休地瞪著兩隻大眼睛，射出絕望的餘輝，以及喇叭淒厲的長鳴響徹遠近山谷。
大霧散去，草木橫飛，塵土漫天。在一塊翻滾下來的巨石前，吉普車急刹車，停下了。過了一會，從車裏鑽出來兩位臉色寡白、驚魂未定的林場領導人。要不是卡車司機盤解放和他的檢尺員妻子石玉蓮奮不顧身、捨己救人，天鵬山林場的二把手、三把手就「集體捐軀」了。據說他們原是要趕去樅樹壩營林工區處理「樹種園」珍稀苗木失竊事件的。
大年初三就出了人命事故，龍樹貴書記匆忙趕回林場，聽了二把手鮑東生、三把手吳青林的匯報，才瞭解是發生了一起「金絲楠木盜伐案件」。幾名盜木賊是廣東人，逃去無蹤。好在那棵已鋸成四節的金絲楠木被巡山民兵及時截住，沒偷運出去……「穩定壓倒一切」，反面文章正面做，龍樹貴書記果斷決策，盤解放、石玉蓮夫婦的英勇事蹟報經上級批准，定為林場烈士，追認一級英模。省林業廳和瑤族自治州政府主要負責人親赴天鵬山林場出席追悼大會。全場瑤族職工披麻戴孝，漢族職工幹部戴白花、佩黑紗。二把手鮑東生、三把手吳青林在烈士夫婦的遺像前行了跪拜禮，感激救命之恩，再生之德。那天，天鵬山林區天氣少見的晴好，一整天沒有出現説來就來、說散就散的大霧。漫山遍野不知從哪裏飛來那麽多山鷓鴣，高一聲、低一聲啼唱著「行不得也，哥哥！」久久不肯離去，像是替盤氏夫婦送行。電臺、電視臺作了新聞報道。烈士夫婦面目全非的遺體被安葬在樅樹壩「樹種園」的山坡上，刻石立碑，石塊圍成墓園，種了一圈小柏樹，作爲永久的紀念。
……事後不久，林場職工中流傳出盤解放烈士的遺言：「莫砍了！莫砍了！山神發威了！山神報應了！再砍下去，山要垮，地要塌了！」一時間山精樹怪，影影綽綽，人心惶惶。更有一些神神祕祕的耳語：砍掉五千年樹齡的金絲楠木，過去的皇家用材，寸木寸金，是為了替林場領導人準備長生屋，以求不朽；盤解放師傅的愛人石玉蓮山茶花化身，天鵬山第一美婦，金嗓子歌手，林場某領導人早就饞得流口水，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千方百計不得到手，因而喪盡天良，設下除掉盤解放師傅的計謀，沒想到石玉蓮也陪上性命……
還有更離奇的傳言，說是透露事實真相：盤解放、石玉蓮夫婦犧牲的大年初三早上，鷓鴣嶺上並沒有伐木。但又的確是為了嶺上那棵「鎮山之寶亅的金絲楠木。趁春節長假林場休工，人員外出，一把手龍書記也去了州府，兩位看家的副場長財迷心竅，竟祕密勾結駐廣州的某港商，以一百萬元人民幣私下售出那棵寶樹，製造一起「跨省盜伐案」以掩人耳目。不想消走漏，被卡車司機盤解放師傅得知，同時發現確有陌生人在鷓鴣嶺一帶出入；夫婦倆判定只有開車去州府接回龍樹貴書記，才能阻止此項陰謀得逞，也戳穿龍書記最信任的兩名副場長的真面目……不幸的是，盤解放夫婦開車剛離開鷓鴣嶺，就出了車毀人亡事故。所以盤解放夫婦犧牲的地點不是鷓鴣嶺，而是吊頸嶺山腳。那棵金絲楠木也是當天黃昏時分，那伙賊人趁場部一片混亂時盜伐的。盤解放夫婦是被滅口，又威嚇住別的人免開尊口……
一棵金絲楠，兩條人命案，疑雲迷霧，言之鑿鑿。面對各種流言蜚語，無稽之談，林場領導為了不再使事情鬧大，影響安定團結，不得不作出四大決定：一是鷓鴣嶺七万多畝原始闊葉混交林作為水源林和景觀林永久保存，命名「十八里畫廊」；二是鷓鴣嶺上被盜伐下來的那棵金絲楠木，製成珍貴板材，收歸場部倉庫保管，作爲今後與上級部門及相關單位打交道的「公關禮品」，本林場幹部、職工一寸也不得佔用；三是場部已經向州公安局報案，要求廣東警方配合，爭取早日將盜木團夥一網打盡，並挖出幕後真兇；四是春節期間留守場部值班的副場長鮑東生，受黨內嚴重警告處分。另一名副場長吳青林主動承認節日期間天天喝得爛醉，玩忽職守，犯下不可饒恕、無可挽回的過失，受留黨察看兩年、行政降兩級處分，下放茂林坳工區任副主任，以觀後效。
作出四項安定民心的決定之後，林場領導還一次次大會小會辟謠批謠，以正視聽：盤解放烈士夫婦沒有所謂的臨終遺言，當時的情況是，烈士夫婦從壓扁了的卡車駕駛室裡被搶救出來時，已經沒有了生命跡象，哪來的什麽遺言？另外，某些別有用心的「陰謀論」，更是資產階級自由化分子的妖言惑衆，醜化革命烈士，誣蔑黨政領導，惡毒得狠，林場保衛部門一定嚴肅查辦，依法懲處，大家不要上當受騙，信謠傳謠。至於指責林場長期濫砍濫伐問題，我們天鵬山國有林場方圓兩、三百里，十個工區加一個亞熱帶森林科學研究所，大小三千多口人，不砍樹，不採伐，吃什麽？喝什麽？拿什麽支援國家改革開放、現代化建設？
與此同時，林場領導也對盤解放烈士夫婦的獨生女盤金鳳，一名品學兼優的初中生作了特別安排，報請自治州政府會同省林業廳予以關懷：保送省城讀高中，以後再報考大學。烈士遺孤，革命接班人嚒。況且偉人有言：「風物長宜放眼量」，從天鵬山飛出去的小鳳凰，終歸是要飛囘天鵬山來的。
白雲蒼狗，歲月如歌。我們的故事正是要從「金鳳還巢」說起。好一篇陵遷谷變、滄海桑田式亞熱帶雨林兒女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