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宮中的盲眼蚯蚓

魚缸中的女孩

長大到略有記憶的年紀時，查莉卡還記得那段日子裡家裡滿是聲響，但那些聲音如細屑般難以耳聞，卻又時時刻刻從各個角落尖聲竄出。呢喃、哀泣、耳語窸窸窣窣聽不清內容，嘆息、咆哮、尖叫、哭號、黑暗中啜泣，腳步聲整夜裡走動不停，濕漉呼哨自河邊盤旋而來。難以分辨那些究竟是正在作響的聲音，或是很久以前就困在這棟屋子裡，無以遁逃而只能四處奔竄的信號。多年前，查日雅出生那天……媽媽發現爸爸有了其他女人。

 

那位親友來到家裡找媽媽時，陰鬱天空穿出一道明亮陽光，淚水啟程。嗯，來人開始了，接著是耳語般輕聲低訴，大家都在傳……說完又點了點頭，老師每天傍晚都去那裡，那人有口大暴牙，渾圓大眼不斷左右轉動，彷彿受驚老鼠。她是傳統舞蹈舞者，有在學校裡面教跳舞。媽媽看見了纖細手臂在空氣中溫柔劃動。真是老師嗎……／我弟弟提姆也看到了，他不會看錯，他住在那附近的朋友說，老師偷偷去找她半年多了。纖細手臂仍然在媽媽腦袋裡來回劃動著。繼續放任下去就不好了。

 

這手放在隆起腹部，那手搭在門板上，媽媽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正姿態古怪站在那棟屋子前。門漆成藍色，受驚老鼠比手畫腳說著，但這些家務事跟我無關，老鼠又點了點頭、轉了轉眼珠子後便低著頭離開了。媽媽只能祈禱一切只是誤會，但還沒來得及敲，門板便打開了，一陣風猝不及防搧得她閉上眼睛，再度睜開眼後便看到丈夫站在面前。

 

他神情沒有絲毫訝異，彷彿早在那裡等著她，像是知道她會出現……總有一天。遠方雨水氣息雜入風裡，混合某種花朵淡香，她想不出那是什麼花，視線越過丈夫肩膀只見一名女子站在屋內。媽媽沒有嚎啕大哭，目光直盯著女子手搭在桌緣自腕處延伸出的纖細臂膀。那個女人沒有她原以為那般貌美，但時髦得不像傳統舞蹈的舞者，穿著牛仔褲和藍橘相間的T恤，頭髮長及半背，眼神哀戚。某處傳來風鈴輕微鏘啷聲，爸爸走出時雨尚未落下，頭也不回關上門後便帶著她回家。他們回到家時雨才灑落……宛若傾盆，媽媽返家後方意識到那個女人確實存在。她回憶起丈夫每日必消失片刻，他某些早晨在鏡前凝視自身的空洞眼神，他有時還喜歡傍晚時分獨自去散步，孤影寂寥佇立河邊……良久都未移動過。

 

媽媽回到家後才開始掉眼淚……啜泣哽咽，雙手摀住眼睛，詛咒所有引領那兩人相遇的星斗，痛罵此次妊娠令她丈夫必須另覓愛情，她以全副心神拒斥命運，尤其要將一切歸咎於腹中查日雅。那日深夜，在一次用力收縮後，大拇指還含在嘴裡的查日雅誕生了。

 

由於妊娠未足七個月，為了盡可能讓查日雅留在這個荒涼貧瘠的世界，醫師將她放在一個四方型玻璃櫃裡……這個驚人發明模擬母親子宮保護著她，讓她免於死亡和懷抱。好幾個月下來，她便一直待在偌大魚缸裡看著世界在周遭轉動，呼吸另一個世界打進缸裡的空氣，自塑膠管取食，驚險逃過孤獨而死的命運。她如尋常孩子般健康長大，無人知曉她患上了寂寞病，先進醫學儀器也檢測不出，沒有任何方法治療，她餘生都得對抗巨大孤寂。

 

不僅如此，查日雅還渴望魚缸，雖然那就是她各種孤獨與寂寞的源頭，但源自母親意志的死亡緊逼在後，至少魚缸保護過她，因此她始終想找到一只新的。查日雅年紀還小時便喜歡撿拾各種路上看到的生物回家養，像防護罩一樣將自己團團包圍。有小狗、小貓、螞蟻、小鳥、松鼠、蜥蜴、烏龜，那隻從她制服裙口袋跳進草叢後便永遠消失了的小樹蛙，某天早晨打開盒子察看時變成藍色蝴蝶翩翩飛舞的軟毛蟲，甚至是整夜振翅發出惱人聲響的蟬。

 

查日雅不僅悉心照顧她的各種小寵物，還滿懷敬意賦予牠們備受尊崇的親屬稱謂，例如友益哥哥、苗阿姨、馮叔叔、丹阿姨、大丸姊姊……這是另一隻雖然跳出了金魚缸奔向自由，但仍不時會在附近芭蕉園被她看見的小樹蛙。而有次她跟查莉卡去採要做紫色糯米粥的蝶豆花時，她甚至想把一個坐在學校門口鳳凰木下的小男孩帶回家當親哥哥照顧。

 

我們帶他一起回家好不好莉卡……／不行／為什麼……／他媽媽找不到他會哭的。在吞沒其他色彩的靛藍暮色中，只有鳳凰木婆娑搖曳著亮橘色，像是查日雅在紀錄片裡看過的黃金水母群……那個年紀與她相仿的男孩低頭坐著，怒眼瞥向兩個女孩。他媽媽不會來的莉卡，這麼晚了／會來的查麗，等等就來了／但是我想要有個哥哥／不行／他媽媽不會哭的／不行，我們走吧，走吧。查莉卡半拖半拉讓她妹妹繼續走，才走沒幾步查日雅便又回頭看向鳳凰木底下，在波紋般蕩漾的朦朧橘點之間……她覺得那個就要被靛藍吞沒的男孩笑了，那是她見過最溫柔的笑容，查日雅也回以微笑，他媽媽不會哭的莉卡，天全黑了，沒多久她便立刻忘了那個男孩。

 

但年紀愈大，查日雅便愈是無法忍受動物親友壽命短暫所帶來的悲痛，於是她轉而跟園子裡壽命更長的植物們締結親屬，她還喜歡替這些葉綠素親友的名字冠上華麗讚詞。例如美麗假鷹爪阿姨、夢幻隆都花姊姊，展臂欖仁叔叔。不只是給予尊重，有時她還會像是在對貴族說話一樣呼喚它們，例如朱槿小姐、夜花夫人，她用廣播劇裡聽來的稱呼，把這些植物叫得像是劇裡女主角一樣高貴。薔薇女士就是大馬士革玫瑰，她喜歡像鄰居哲婆婆一樣用薔薇這個聽起來比較古雅的名字，而且她在查莉卡唸給她聽的坤昌坤平唱本裡記住了這個段落：隆都花前兮哀別離，月菊薔薇盡凋殘，待得何年兮重相見。

 

奇怪的是，她反而將查莉卡叫成莉卡，唸錯電視裡歐美影集女主角莉塔而來的。只是平凡無奇叫著莉卡，沒有尊貴頭銜也沒有華麗讚語。查莉卡則叫她查麗，是《查理的天使》這部歐美劇名的發音訛誤，除此之外還叫過各種類似諧音，阿里的天使、瑪莉的天使、達利的天使、什麼天使都有，但最後依然只剩下查麗，對姊姊而言不再是天使的查麗。

 

而沉默在無人意識到時盤據了整間屋子。薄霧之中的某日清晨，爸爸正在吃飯，查莉卡在門口吃力嘗試著初次綁鞋帶。年紀太小還不能上學的查日雅蹲在一旁，頭微微偏向後面，手肘向外展開，雙手握拳放在胸前，想像自己是一隻麻雀。媽媽對爸爸說要自殺，語氣平靜……而且那兩個孩子要跟我一起走。

 

刺眼陽光從保母努恩倒給查莉卡的水杯中映射過來，爸爸低下頭閃避，就這樣低頭沉默了好一陣子，當他再度抬起頭時扎眼光芒早消失了，他瞇眼逆著光看向屋前，目光穿過起身走進廚房的太太，穿過蜷縮在昏暗中的家具，穿過他自屋角憂鬱陰影中眨出的乾涸淚珠，穿過消散的晨霧……

 

外頭查莉卡正拉起變成麻雀的妹妹，柚子樹在背景搖曳，兩人看起來如黑色剪影。查日雅很不開心，踱著腳學公雞抬頭張開嘴巴，同時用仍握著拳的手背擦眼淚。但一點聲音都沒有，沒有查日雅的哭聲，沒有查莉卡轉身跑走的腳步聲，沒有喜歡在這個時間大聲鳴叫的烏鴉叫聲，沒有樹葉彼此摩擦的聲音，甚至連微風在河面上不斷吹拂的聲音也沒有。那時爸爸想起夜裡消失的啜泣聲，連家裡原有的各種聲音也寂靜了好幾天，他意識到那句威脅圓潤得如同河床卵石卻暗藏決絕。他願意無條件跟另一個女人斷絕來往，但那之後沉默依然長久籠罩著這間屋子。

 

爸爸辭了教職，幾乎一直待在家裡哪兒都不去，像是也辭別了整個世界，頂多偶爾會行禮如儀般到田園略作巡視。他雖缺乏莊稼知識但不要緊，那些工人在他祖父母輩還在世時就在這裡工作了，知道該怎麼照料鄰近那空猜西河的土地。但話說回來，他也沒有心思再去追求什麼了，整顆心深陷在難以承受的傷痛裡。

 

媽媽回過頭來用盡心力撫慰她所愛的男人，就像她使勁奪回他時那樣。陰鬱暗沉的家屋逐漸恢復生氣，如果不仔細觀察，絕不會發現淚水玷汙過這裡。她會在所有人仍熟睡時起床，坐著安靜寫下每日要務，好了以後便呼喚廚娘彭阿姨、保母努恩及女傭尼昂來交辦事情。媽媽每天除了在家裡四處檢查她吩咐下去的工作之外，便是不時替爸爸打理各種事情，例如替他決定該不該接某人電話、該不該讀某一封信、確認寫信來的人是誰、什麼事該做……以及什麼事不該做。

 

稍有餘暇時，她便翻出舊照片坐著細細端詳，特別挑出她跟爸爸的合照裝進相框裡掛在牆上。當舊照都放完了，她便央求鄰居哲婆婆的兒子波叔叔來幫她拍新照片。她換上像是要外出的美麗服飾，露出甜美笑容站在爸爸身邊，一會兒站在門口，一會兒站在樓梯扶手邊、轎車旁，有時則站在河邊雄偉高大的海桑樹前。有人邀她去宴會時，她總是立刻應允然後匆忙趕製新衣裳、做頭髮，有時甚至一大早便找美容師到家裡替她服務，好讓她拍下更多照片掛在牆上。

 

這棟屋子在仍充滿不能洩漏給鄰居的話語時便闔上了窗戶，媽媽在屋裡會像影子一樣時刻跟隨爸爸左右，確保他絕對不會因為寂寞，而無意間又透過渴望的罅隙犯下傷人之事。爸爸則鎮日坐立難安，在家裡不斷移動位置，從這張椅子換到那張椅子。太太的心跳聲不停穿進他胸口，撲通作響又不知疲憊，他只能這樣逃避。最後則變成在家裡漫無目的遊蕩，只在傍晚時才停下來，那時他太太會進廚房裡忙晚餐，放他獨自在香欖樹下藤椅上打盹……只有孩子們知道他根本沒有入睡。

 

對孩子們而言，爸爸的存在這個現象難以言詮。這個男人看起來猶如透明，幾乎可以任由視線穿過，他會隨機出現在屋子裡各個角落，然後在沒有人注視時消失無蹤。他完全沒有能力跟世界上其他人類交流，也幾乎沒有什麼能跟孩子們溝通，除了偶爾……坐在那邊盯著她們看。每次總會看上很長一段時間，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讓女孩們開始不安忖著他是不是有話要說，但他什麼都沒說，只是閉上眼睛皺著眉，像是在凝視內心流動，將他從女孩們身上讀到的思緒傳送到遙遠宇宙中某個地方。

 

而媽媽只是個熟悉的陌生人，成日在家具圍成的迷宮中疲憊徘徊，這個女人似乎只有在雙手抱胸坐下，一邊輕搓手臂一邊端詳滿布牆上的照片時，才會感到快樂。那些照片像是時鐘發散的輻射帶一樣，讓整面牆幾乎半點空間都不剩。媽媽從來沒抱過查日雅，在她第一次從魚缸裡離開，爸爸接她回家時……沒抱過，在她從匍匐爬行到站起來搖搖晃晃走著時……沒抱過，在她開始張嘴說話，真的成為了有生命、有思緒和心情的女孩時……也沒有抱過。

 

媽媽一直從遠處提供無微不至的照顧，至死都維持這般距離，從來沒意識到她吝惜給予的擁抱……不只是對她從來沒愛過的查日雅，甚至也包括了她深深愛著、遠勝於世上一切事物匯總的查莉卡，她完全沒意識到這件事。在消逝的懷抱裡，她親暱喚過女孩「查莉卡，我的心肝寶貝」，但從查日雅誕生在這個荒蕪世界的那一天起，擁抱便彷彿從來不曾存在過似的永遠消失了。

 

……而淚水便就此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