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小說的史與學:向夏志清先生致敬

NT$490 NT$387

出版日期:2010-10-13
作者:Charles A. Laughlin (羅福林)、季進、陳綾琪、Michael Berry(白睿文)、劉紹銘、宋明煒、王曉玨、Christopher G. Rea(雷勤風)、Edward M. Gunn(耿德華)、馬兵、宋偉杰、孔海立、張恩華、舒允中、John B. Weinstein(吳文思)、劉劍梅、Amy D. Dooling(杜愛梅)、陳思和、Carlos Rojas(羅鵬)、徐鋼、Michael Gibbs Hill(韓嵩文)、王德威、陳平原、陳國球、梅家玲、莊信正、李歐梵
編者:王德威
印刷:黑白印刷
裝訂:平裝
頁數:512
開數:25開
EAN:9789570836905
系列:聯經評論

已售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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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讀〈金鎖記〉、《秧歌》和《赤地之戀》
新讀《小團圓》、《易經》和《雷鋒塔》
我們看見中國文學評論巨擘夏志清的慧眼

如果沒有他的評介,
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可能少了沈從文、姜貴、張天翼、張愛玲、錢鍾書的名字。
由於他的極力推崇,這些重要作家從此登上世界文學舞台。

今天重讀中國現代小說,不能忘記夏志清先生!

向中國文學評論巨擘夏志清先生致敬!
他是中國文學研究界最重量級的學者之一。
歐美漢學界裡,以涉獵之廣博,影響之深遠,而又在批評方法上能自成一家之言者,夏志清先生可謂是第一人。

夏志清先生在中國現代文學批評上最大的意義是
開創了西方學院內現代中國文學研究的基礎
他的思想學說、研究方法、問題討論
影響了東西方漢學界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方法!
任何有志中國現代文學文化研究的學者及學生,都是不可或缺的參考!!

夏志清先生以85歲高齡當選2006年7月第26屆中央研究院院士,所有院士皆認為:夏志清先生榮耀遲到三十年。這份榮譽是實至名歸的,是早該給夏志清先生的肯定。因為他們對中國文學的認識,都來自夏志清先生的著作。

《中國現代小說的史與學》由美國哈佛大學東亞語言及文明系Edward C. Henderson講座教授、中央研究院院士王德威先生主編,召集及彙整了目前在美國、加拿大、台灣、香港、中國的漢學界卓然有成的26位學者專家們,以各自的專業領域呈現出夏志清先生影響下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之變與不變,延伸與延異(演繹),播散與推陳出新,開創了「後夏志清時代」的文學典範。他們的參照、辯難、反思,在在凸顯了夏志清先生在中國現代文學批評上的開創之功。本書在夏志清先生專著的基礎下,呈現新世紀裡現代中國小說研究的動向。全書撰寫者有夏先生的門生友人、再傳或私淑弟子,也有夏濟安先生的學生和故舊,還有與夏先生時相往來的大陸、台灣、香港等地傑出學者。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半數以上的學者都畢業自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哥大是夏先生曾經任教三十年的名校,也是夏志清先生的學術發揚光大的重鎮。各篇專文的作者也許未必完全遵照夏先生的路數,但他們所念玆在玆的是文學的「史」與「學」之間的關係,以及文學所承載一個時代的人文精神的脈絡。

※ 關於夏志清
夏志清(C. T. Hsia, 1921-)
一位在砧板上寫作,被譽為中國文評第一人的重要文學評論家,中國滬江大學英文系畢業,美國耶魯大學英文系博士。曾任教於北京大學、美國密西根大學、紐約州立大學、匹茲堡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等著名學府。1991年退休前,曾於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中國文學29年。現為美國哥倫比亞大學退休教授。他學貫中西,中英文著作皆極具份量,且影響深遠。中文著作有、《愛情‧社會‧小說》、《文學的前途》、《人的文學》、《新文學的傳統》、《雞窗集》、《夏志清文學評論集》、《歲除的哀傷》、《談文藝‧憶師友:夏志清自選集》,英文著作有The Classic Chinese Novel: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 C.T. Hsia On Chinese Liter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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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harles A. Laughlin (羅福林)

美國維吉尼亞大學Ellen Bayard Weedon東亞研究講座教授

作者:季進

江蘇如皋人,文學博士。現為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兼任蘇州大學海外漢學研究中心主任。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海外漢學(中國文學)研究、錢鍾書研究等。主要著作有《錢鍾書與現代西學》、《李歐梵季進對話錄》、《陳銓:異邦的借鏡》、《另一種聲音》、《彼此的視界》、《英語世界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綜論》、《季進文學評論選》等。編注有《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五卷本)。主編有「西方現代批評經典譯叢」、「海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譯叢」、「蘇州大學海外漢學研究叢書」等。

作者:陳綾琪

美國聖路易市華盛頓大學(Washington University in St. Louis)中國現代文學副教授

作者:Michael Berry(白睿文)

美國加州大學聖巴巴拉分校東亞系副教授

作者:劉紹銘

前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主任兼翻譯系講座教授、知名文學評論家

⬛ 作者:宋明煒

⬛ 作者:王曉玨

⬛ 作者:Christopher G. Rea(雷勤風)

⬛ 作者:Edward M. Gunn(耿德華)

⬛ 作者:馬兵

⬛ 作者:宋偉杰

⬛ 作者:孔海立

⬛ 作者:張恩華

⬛ 作者:舒允中

⬛ 作者:John B. Weinstein(吳文思)

⬛ 作者:劉劍梅

⬛ 作者:Amy D. Dooling(杜愛梅)

⬛ 作者:陳思和

⬛ 作者:Carlos Rojas(羅鵬)

⬛ 作者:徐鋼

⬛ 作者:Michael Gibbs Hill(韓嵩文)

⬛ 作者:王德威

⬛ 作者:陳平原

⬛ 作者:陳國球

⬛ 作者:梅家玲

⬛ 作者:莊信正

⬛ 作者:李歐梵

⬛ 編者:王德威

貨號: 9789570836905 分類: , ,

序/中國現代小說的史與學──向夏志清先生致敬

王德威

第一輯

李歐梵  光明與黑暗的閘門──我對夏氏兄弟的敬意和感激

莊信正  追憶夏濟安先生

梅家玲  夏濟安與《文學雜誌》

陳國球  「文學批評」與「文學科學」──夏志清與普實克的「文學史」辯論

陳平原  中國學家的小說史研究──以中國人的接受為中心

王德威  《中國現代小說史》的意義

第二輯

Michael Gibbs Hill(韓嵩文)撰  祝芸譯  萍雲的狩獵旅行──早期周作人及其性別化的「感時憂國精神」

徐鋼  情的現代傳承──讀夏志清的〈徐枕亞的《玉梨魂》〉

Carlos Rojas(羅鵬)  魯迅──一個精神上的醫生

陳思和  從魯迅到巴金:新文學傳統在先鋒與大眾之間──試論巴金在現代文學史上的意義

Amy D. Dooling(杜愛梅)撰  張靜譯  凌叔華

劉劍梅  白薇──歇斯底里的女性寫作

John B. Weinstein(吳文思)  中國現代喜劇的「感時憂國」

Charles A. Laughlin(羅福林)    蔣光慈和茅盾小說中的革命與欲望

舒允中  「兩個口號」論爭的意義及其影響

張恩華  尋找家國之路──蕭紅

孔海立  夏志清和端木蕻良研究

宋偉杰  小說/羅曼史,中國心靈,與鬼屋啼笑

馬兵  想像的本邦──新文學史上的四部奇遇小說

Edward M. Gunn(耿德華)撰  張泉譯  師陀──不受歡迎的繆斯

Christopher G. Rea(雷勤風)  錢鍾書的早期創作

王曉玨  文學、文物、與博物館──論沈從文一九四九年的轉折

宋明煒  浮世悲歡,此中有人──重讀張愛玲

劉紹銘  張愛玲的中英互譯──附/輪迴轉生:試論作者自譯之得失

Michael Berry(白睿文)撰  楊倩譯  移民、愛國、自殺──白先勇和白景瑞作品中的感時憂國與美國夢想

陳綾琪  世紀末的荒人美學──朱天文的〈世紀末的華麗〉與《荒人手記》

附錄一/季進  對優美作品的發現與批評──夏志清訪談錄

附錄二/夏志清先生著作目錄(宋明煒整理)

各篇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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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現代小說的史與學──向夏志清先生致敬/王德威

夏志清先生(1921-)是中國文學研究界最重量級的學者之一。1961年,夏先生出版了英文專著《中國現代小說史》(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 1917-1957),為英語世界現代中國文學研究開下先河。1968年,夏先生再接再厲,出版《中國古典小說史論》(The Classic Chinese Novel: A Critical Introduction),又帶動古典文學界小說文本研究的風潮。以後多年夏先生著述不輟,其中精華在2004年彙編為《夏志清論中國文學》(C. T. Hsia on Chinese Literature)。歐美漢學界裡,以涉獵之廣博,影響之深遠,而又在批評方法上能自成一家之言者,夏志清先生可謂是第一人。

《中國現代小說史》自初版迄今已經五十年。半個世紀以來,現代中國文學研究因為夏先生和其他前輩的開拓之功,已經成為顯學。不僅學者學生對晚清、五四以降的各項課題趨之若鶩,研究的方法也是五花八門。儘管論者對夏先生的專書根據不同理論、政治、甚至性別、區域立場,時有辯詰的聲音。但迄今為止,仍然沒有另外一部小說史出現相與抗衡,則是不爭之實。
《中國現代小說史》的典範意義不僅在於夏先生開風氣之先,憑個人對歐美人文主義和形式主義批評的信念,論斷現代中國小說的流變和意義,也在於他提出問題的方式,他所堅持的比較文學眼光,還有他敢於與眾不同的勇氣,為後之來者預留太多對話空間。今天不論我們重估魯迅、沈從文,討論張愛玲、錢鍾書,或談中國作家文人的文學政治症候群、「感時憂國」情結,都必須從夏先生的觀點出發。有些話題就算他未曾涉及,也每每要讓我們想像如果有先生出手,將會做出何等示範。

《中國現代小說的史與學》希望在夏先生專著的基礎下,呈現新世紀裡現代中國小說研究的動向。這本論文集分為兩輯。第一輯對《中國現代小說史》成書的時代氛圍,研究方法和歷史意義做出回顧,並且旁及夏先生的兄長夏濟安教授(1916-1965)對現代文學批評的貢獻。夏氏昆仲不只學問傑出,在195、60年代政治風浪左右夾攻時,他們所顯現的獨特立場和風骨也一樣值得敬重。濟安先生英年早逝,是學界的重大損失。

本書第二輯則呈現中國現代小說研究在英美、大陸、香港、台灣的最新成績。從魯迅到張愛玲,從沈從文到錢鍾書,幾乎所有夏先生當年曾論及的大家都包括在內,而且呈現出不同的批評看法。夏先生當年因為種種原因未曾在《中國現代小說史》內探討的作家,如蕭紅、白薇、端木蕻良等,或未曾觸及的流派,如鴛鴦蝴蝶派小說,也都有了專章討論。此外,夏先生也曾對晚清小說的研究開風氣之先,影響所及,我們今天論現代文學的起源,皆不能不提五四之前二十年的風雲變幻。夏先生對海外及台灣文學的關懷其來有自,本輯內也收入兩篇論文,專論白先勇、朱天文等的成就。由是從世紀初到世紀末,夏先生心目中的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大傳統」(Great Tradition)更加完備。

本書各篇論文的撰寫者有夏先生的門生友人、再傳或私淑弟子,也有濟安先生的學生和故舊,還有與夏先生時相往來的大陸、台灣、香港等地傑出學者。值得一提的是,半數以上的學者都畢業自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哥大是夏先生曾經任教三十年的名校,也是夏先生的學術發揚光大的重鎮。各篇論文的作者也許未必完全遵照夏先生的觀點,但他們所念玆在玆的是文學的「史」與「學」之間的關係,以及文學所顯現的人文精神脈絡,仍與先生一脈相承。

目前西方學院裡的現代中國文學研究仍然充斥偽科學化的話語;種種「後學」、「批判」的聲音無非與西學主流唱和──儘管中國正在或已經「崛起」。而安享資本主義學院終身俸的左派學者們不時遊走世界,指點海內外的革命方向,尤其令人嘿然以對。對此夏先生是過來人。他曾經在五十年前應用過當時西方最流行的批評話語,也曾經廁身196、70年代文學和政治。不同的是,他對文學作為自己治學的本業,從來懷抱虔敬之心。比起迫不及待的談「越界」跨行、談「干預」現實的同行,夏先生有所不為的立場反而歷久彌新。不少他的批評者自命走在時代前端,對他的研究或政治理念呶呶不休,但又有多少真能像他那樣擇善固執,發出「真的惡聲」?
本書的完成有賴所有論文撰寫者的熱烈支持,他們是我最要感謝的對象。威斯理學院(Wellesley College)宋明煒教授不辭煩勞擔任聯絡,並費心為夏先生編纂中英文書目,特別值得喝采。蘇州大學季進教授授權他和夏先生的訪談紀錄,麻州大學(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at Amherst)的張恩華教授在編輯過程中參與協助,在此一併致謝。聯經出版公司發行人兼總編輯林載爵先生熱烈贊助本書出版,副總編輯胡金倫先生負責實際編務,沒有他們的支持,本書無從問世,謹此亦深表謝意。

夏志清先生好諧謔、好朋友、好美食、好老電影,處處與人為善,常懷赤子之心,提攜後輩尤其不遺餘力。與先生相近者則知道他對學問的專注認真近乎嚴厲,對人情世故的看法洞若觀火。他的生活其實有太多不足為外人道的波折,但他對生命的熱切信念未嘗稍息。夏師母王洞女士襄助夏先生數十年如一日,甘苦備嘗,堪稱是「夏志清的世界」中的靈魂人物。本書出版適逢夏先生九十華誕,我們謹以此書,為先生伉儷雙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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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威/《中國現代小說史》的意義(節選)

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研究的領域裡,夏志清教授無疑是最具影響力的人物之一。1961年,夏出版了第一本英文專書《中國現代小說史》(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 1917-1957),從而為西方學院內現代中國文學的研究,奠定基礎。這本專著綜論1917年文學革命至1957年反右運動的半世紀間,中國小說的流變與傳承。全書體制恢宏、見解獨到,對任何有志現代中國文學文化研究的學者及學生,都是不可或缺的參考資料。也因為這本書所展現的批評視野,使夏志清得以躋身當年歐美著名評家之列,而毫不遜色。更重要的,在《中國現代小說史》初版問世近五十年後的今天,此書仍與當代的批評議題息息相關。世紀末的學者治現代中國文學時,也許碰觸許多夏當年無從預見的理論及材料,但少有人能在另起爐灶前,不參照、辯難、或反思夏著的觀點。由於像《中國現代小說史》這樣的論述,使我們對中國文學現代化的看法,有了典範性的改變;後之來者必須在充分吸收,辯駁夏氏的觀點後,才能推陳出新,另創不同的典範。

《中國現代小說史》的誕生,是夏志清教授十年研究的成果,這段經歷頗可值得我們在此回顧。1951年春,夏仍為耶魯大學英文系的博士候選人,因緣際會,應聘參與了政治系饒大衛(David N. Rowe)教授所主持的一項計畫。此一計畫由美國政府資助,夏的任務是協助編纂一本名為《中國:地區導覽》(China: An Area Manual)的手冊。往後一年,並寫出了手冊中中國思想、文學、及共產中國中的大眾傳播等篇章。但夏對這項工作的興趣很快消失一空,並在約滿後離職。與此同時,夏已有意著手一部論現代中國文學的專書,此一計畫旋即獲得洛克斐勒基金會的支持。在基金會的協助下,夏自1952至55年間,在耶魯英文系任研究員,實則專心研讀現代中國文學。1955年在他離開耶魯至他校擔任教職前,已完成《中國現代小說史》主要部分的寫作。

當夏從事《中國現代小說史》的計畫時,美國各大學圖書館只有極少數擁有完整的現代中國文學圖書,批評資料更是少之又少。夏為了蒐集、查閱資料所費的工夫,不難想像。然而,資料的缺乏也可能給予夏相當意外的自由,使他得以做出自己的發展與判斷。的確,彼時「影響的焦慮」之類的理論尚未興起,夏也顯然樂得一抒自己的洞見或「偏見」。而他行文所顯露的自信與權威性,後之來者無人能出其右。

不僅此也,這也是個唯西方「現代」精神馬首是瞻的年代;非西方的學者難免要以西方文學現代性的特質,作為放諸四海而皆準的標的。夏選擇小說作為研究的重點,因為他相信小說代表了中國文學現代化最豐富、最細緻的面向。但反諷的是,他也認為中國現代文學的總體成就,難以超越同期西方作品所樹立的標竿。1950年代末期,由於教書及轉換工作等原因,《中國現代小說史》的寫作因而慢了下來,但全書終於在1961年大功告成,由耶魯大學出版。1971年,耶魯又應讀者的熱烈要求,推出增訂版。

一直到不久以前,《中國現代小說史》仍不時被冠以「反共」之名,受到攻擊;有些評者甚至視此書為冷戰文化政治的產品,並將夏打為極右派學者。夏與左派文學間的關係,下文將再論及。這裡所要強調的是,如果《中國現代小說史》今天仍然有引人議論之處,浮面的政治宗派問題應非原因之一。在我們這個時代裡,五四精神早因六四事件而斲喪殆盡,後現代主義(Post-modernism)與後毛鄧主義(Post-Mao-Dengism)竟可一拍即合。像《中國現代小說史》所經歷的政治性解讀再一次提醒我們,貼標籤、戴帽子之舉,無非是老套的命名遊戲。

我以為《中國現代小說史》的寫成可以引導我們思考一系列更廣義的文化及歷史問題。這本書代表了1950年代一位年輕的、專治西學的中國學者,如何因為戰亂羈留海外,轉而關注自己的文學傳統,並思考文學、歷史與國家間的關係。這本書也述說了一名浸潤在西方理論──包括當時最前衛的「大傳統」、「新批評」等理論──的批評家,如何亟思將一己所學,驗證於一極不同的文脈上。這本書更象徵了世變之下,一個知識分子所做的現實決定:既然離家去國,他在異鄉反而成為自己國家文化的代言人,並為母國文化添加了一層世界向度。最後,《中國現代小說史》的寫成見證了離散及漂流(diaspora)的年代裡,知識分子與作家共同的命運;歷史的殘暴不可避免的改變了文學以及文學批評的經驗。


《中國現代小說史》共有十九章;其中的十章都以重要作家的姓名為標題,如魯迅、茅盾、老舍、沈從文、張愛玲等。對夏而言,這些作家是現代小說的佼佼者。其他各章處理了分量稍輕的作家,同時凸顯了形成文學史的其他重要題目。如第一及第十三章討論現代史兩個關鍵時刻──五四時期及抗戰之後──小說創作與文學、文化政治的複雜關聯;第三及第四章分別描述了兩大文學社團──文學研究會及創造社──的組成原委、創作方向及風格;第五、十一及十八章則評論左翼文學從萌芽到茁壯的各階段表現。除此,《中國現代小說史》還有一章結論,綜論中共文學在反右運動後到文革前夕的風風雨雨。另有三篇附錄,分別論1950年代後期的大陸文學(附錄一),現代中國小說反映的時代精神(附錄二),台灣作家姜貴的兩篇小說(附錄三)。第二篇附錄〈現代中國文學感時憂國的精神〉曾受到廣泛的徵引及討論,堪稱是文學批評界過去三十年來最重要的論述之一。原英文標題中“Obsession with China”(「感時憂國」)一辭由夏首先創用,現早已成為批評界的常見辭彙了。

我這樣不厭其煩的介紹《中國現代小說史》的結構及文脈,因為這關係到全書的批評視野及方法學。《中國現代小說史》受到194、50年代歐美兩大批評重鎮──李維斯(F. R. Leavis)的理論及新批評(New Criticism)學派──的影響,已是老生常談的事實。夏在耶魯攻讀博士時,曾受教於波特(Frederick A. Pottle)及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等著名教授;布魯克斯無疑是新批評的大將之一。夏對新批評觀點的浸潤,可在《中國現代小說史》初版序言中得見一斑:「本書當然無意成為政治、經濟、社會學研究的附庸。文學史家的首要任務是發掘、品評傑作。如果他僅視文學為一個時代文化、政治的反映,他其實已放棄了對文學及其他領域的學者的義務。」

夏推崇文學本身的美學質素及修辭精髓。他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不遺餘力的批判那些或政治掛帥或耽於濫情的作者,認為他們失去了對文學真諦的鑑別力。在這一尺度下,許多左派作家自然首當其衝,因為對他們而言,文學與政治、教化、革命的目的密不可分,甚至可以為其所用。

但夏的野心並不僅於「細讀文本」這類新批評的基本功夫。如前所引的序言所示,夏對「舊」批評的法則頗不以為然,因為舊批評把文學僅僅當為反映現時政治、人生的工具。十九世紀的批評家揭櫫將文本歷史化的重要性,卻不能掌握文學「如何」將歷史、政治虛構化的妙竅。藉著新批評的方法,夏希望重探國家論述與文學論述間的關聯;這一強烈的歷史情懷使他不能視文學為「一只精緻的甕瓶」──新批評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美學意象之一。事實上,一反傳統理論的反映論,新批評暗含了一套文學的社會學,企圖自文本內的小宇宙與文本外的大世界間,建立一種既相似又相異的弔詭秩序。夏將新批評這一面向的法則發揚光大,因而強調《中國現代小說史》企求「從現代文學混沌的流變裡,清理出個樣式與秩序;並且參照曾經影響現代中國文學的西方觀念、模式,思考其間的挑戰與範式。」夏一再強調小說家唯有把握藝術尺度,才能細剖生命百態,而這也正是向人生負責的態度。這當然呼應了布魯克斯的名言:「文學處理特別的道德題材,但文學的目的卻不必是傳道或說教。」

夏對文學形式內蘊道德意涵的強調,引領我們注意他另一理論傳承,即李維斯的批評論述。李維斯認為一個作家除非先浸潤於生命的實相中,否則難以成其大。對他而言,最動人的文學作品無非來自於對生命完整而深切的擁抱。因此批評家的責任在於鑽研「具體的批判與個案的分析」。在實際批評方面,李維斯以建構英國小說的「大傳統」而知名;這一「大傳統」起自珍‧奧斯汀(Jane Austin),止於D. H.勞倫斯(D. H. Lawrence)。李維斯認為,這些作家既能發揮對生命的好奇,又能將其付諸於堅實的文字表徵。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一書中,夏也本著類似精神,篩選能夠結合文字與生命的作家,他此舉無疑是要為中國建立現代文學的「大傳統」。
夏志清在批評方法學上的譜系還可以加以延伸,包括二十世紀中葉前後的名家,如艾略特(T. S. Eliot)、崔林(Linoel Trilling)、拉夫(Philip Rahv)、歐文‧豪(Irving Howe)、泰特(Allen Tate),以及史坦納(George Steiner)。這些評家各自不同角度提倡文學的教化機能,並嚮往文字與世界間更緊密的連鎖。在這一前提下,他們其實都呼應了十九世紀中期英國批評家阿諾德(Matthew Arnold)的立論。夏志清出身正統英美文學訓練。對西方道德及美學「大傳統」的精華,可謂念茲在茲。當他建議批評家的責任是「發現及鑑賞傑作」,他必定同意阿諾德的說法,認為文學應當誠中形外,傳達真理。而且用阿諾德的話來說,「如要發掘真正蓋世的傑作,沒有任何方法比銘記以往大師的金句名言,並用來作為試探新作的試金石,來得更為有效的了。」職是,我們可說,儘管新批評或其他現代流派的評者立意要擺脫傳統「反映論」及「道德論」的影響,這些影響畢竟是袪之不去。

在我們這個世代,自許為理論先驅的新貴批判世紀中葉的理論先驅──艾略特、布魯克斯、崔林、李維斯等人──已是習以為常的現象,憑藉著當今的理論,他們細數前輩的缺陷及矛盾,一如當年夏志清及布魯克斯也曾攻擊前之來者的缺陷及矛盾。《中國現代小說史》因此成為眾家新進漢學研究者一試身手的好材料。比方說,性別主義者可以指陳夏書對女性/性別議題辯證不足,解構學派專家可以強調夏書對立論內蘊的盲點,缺乏自覺。後殖民主義者可以就著全書依賴「第一世界」的批評論述,大作文章,而文化多元論者也可攻擊夏對西方典律豪無保留的推崇。

作為《中國現代小說史》的作者,夏志清對這些批評可能頗有感觸,甚而不無莞爾之情。長江後浪推先浪,原是常理,但何以許多新理論居然頗有似曾相識之處?早在當今學者正義凜然的「干預」(intervene)文化政治,大談「重寫」文學史,或「重新協商」(renegotiate)中西小說觀前的幾十年,夏已經憑一己之力,「干預」、「重寫」,及「重新協商」現代中國文學了。夏因為引用當年西方激進理論來重讀中國作品,招來他被文化、思想殖民主義所「收編」的批評。但我們必須記得,就算夏的立論不無可議之處,他已藉此避免了更早他一代文學評論──如反映論、印象論──的局限。不僅此也,多數批夏的人其實未必自夏學到任何教訓,因為他(她)們自己不也對西方理論趨之若騖,對當代大師奉命唯謹?如果他(她)們對夏的批評有任何道理,他(她)們同時更應反躬自省。「現代」的觀念與實踐,本來就基於跨文化、語境的不斷交流或碰撞。他(她)們理應看穿學術殖民主義的把戲,而卻一仍故我。他(她)們舞弄西方理論批評中國小說,批評批小說評論,以及其他引用西方理論批評中國小說的批評者,卻把自己「包括在外」。

以上多數對夏的批評,當然不值一哂。不論如何,當年夏志清熟讀西方理論,並將之印證到非西方的文本批評上,而且精采之處不亞於李維斯或布魯克斯,已經可記一功。更何況他並未將西方理論照單全收;《中國現代小說史》畢竟推出中西文學頗有不同的結論。由於夏的開路功夫,我們今天得以名正言順的看待中國文學的現代性貢獻,這在半世紀以前的西方學界是不可想像的事。如果我們今天想要繼續強調(後)現代中國文學的新與異,我們需要夏特立獨行的眼界,才好證明作家的成就超乎西方典範的窠臼。但就我所見,太多批評止於摹仿或批判夏志清的批評方法或結論,而少有人關注夏志清的批評精神與信念。

我如此為夏辯護,並非厚古薄今,暗示《中國現代小說史》之後的理論一無可取。恰恰相反。我願指出,在夏的開路之作後,我們不再需要亦步亦趨。過去二十年批評理論的蓬勃,有如雨後春筍,使我們得以採取多種不同策略看待中國文學,這在夏的時代是難以企及的。也因此,夏所揭櫫的「大傳統」在在要引起我們的思辨。不論如何,我們如果只回過頭去對夏當年的立論斤斤計較,而忽略他所處歷史、文化環境的限制,未免有見樹不見林之嫌。我倒覺得,在努力劃清界線之餘,有許多年輕的批評者其實與夏的關懷頗有契合之處,這才使兩者間的對話顯得更為曲折有趣,也為現代中國文學批評傳統的變與不變寫下新章。

在《中國現代小說史》出版近五十年後的今天,我們處於一較以往任何一刻更為有利的位置,審視夏的洞見與不見;藉此我們也可了解美國漢學研究的特色與不足。我們要問:如果「現代」總已隱含跨文化、跨國界的知識及想像基礎,夏在什麼層次上既批判了中國追求現代的得失現象,也驗證了自己就是這現象的一部分?我們如何分殊如下的弔詭:雖然夏被視為西方文學文化的擁護者,他對中國文學的「盲點」卻往往滋生了他同儕所不及的「洞見」?夏儘管浸潤在西方人文主義的傳統中,如何顯示了他與中國本土思維的淵源?最重要的,夏的國際觀強調普遍通性及真理價值,與流行的解構、性別、族群、文化生產等分殊主義的前提似乎格格不入。我們有可能在兩者之間找到共同對話的場域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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