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灰

第四十四章　子宮租賃
你走在鎮子裡。外面的人好像動物從冬眠中醒來，紛紛鑽出黑洞。有的挑著一擔土，有的扛著一筐糞，有的正在攪拌水泥和沙子。篩石灰的一身白斑。他們忙得顧不上看你一眼，眼神半秒都不在你身上停頓。更沒人主動跟你說話，講故事，發牢騷，連狗都懶得吠你。這時候你覺得自己有點多餘，連帶先前的理想也萎縮了。你站在十字路口，想著該往哪裡去。你不記得是不是帶了手提箱來，如果帶了，又在哪裡遺失了它，也許是打盹時被哪一個順手牽羊了──總之你很想重新讀一讀那些信。在你恢復了大部分記憶之後，那些信件可能會彌補記憶的漏洞。這時，女人們三三兩兩走上街頭，從你身旁經過，帶著一股沉默的香燭氣味，好像剛剛參加完一場葬禮。你聳了聳鼻尖，聞到另一縷氣味。她們無疑是洗乾淨了出來的，臭肥皂擦遍了身體每一個藏汙納垢的角落，寬大的黑衣黑褲，料子像漿過一樣硬邦邦的，使她們走起路來像機器人。她們為什麼面露喜悅，好奇心驅使你跟著她們。這時候，你看到了海豚一樣的女人，拄著雙拐，兩條腿好像裝歪了的假肢，左腳尖朝後，右腳尖翻向外側，走路時提起腿來往前甩，每一步甩出老遠，身體幾乎就要橫倒在地。你注意到她的胸格外突挺，或許是走路姿勢的緣故，又或許她原本是個大奶子女人，下肢的死亡根本不波及胸部海綿體。
「你們這是去幹什麼？」你看準時機問海豚一樣的女人。
「一句兩句說不清。」她也穿著整整齊齊的黑衣，像從未見過你似的，「去了你就知道了。」
你不由自主地跟著她往前走。她的速度不快，但你始終落在後面。
忽然大霧，看不見前方，世界隱藏在雲霧裡。女人們列成隊，隊伍尾巴排到了苦楝樹下。你停下來，欣賞白霧與黑衣的對比。女人們的面孔也被霧化了，一時間看不清五官。沒有人說話。彷彿能聽見霧粒的摩擦聲。苦楝樹粗糙的樹皮因為霧水的濕潤顏色更深。菌類植物順著樹皮紋路歪歪扭扭地生長。你用食指輕輕一削，蘑菇斷頭似的滾落。
隊伍朝前蠕動，逐一消失霧中，彷彿是跳了懸崖。你緊隨海豚一樣的女人。好幾次想找她說話，雖說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從她那迷霧般模糊的臉上，你仍能感覺到她的冷漠，就像觀眾從畫家那沒有五官的繪畫中捕捉到人物的情緒與內心世界。你在想先前是不是哪句話得罪她了，或者她也收到了什麼警告。你原打算在報導中給她一章節的容量：一個住在太平間的、丟了孩子的、上訪的、海豚一樣的女人。
你終於隨隊伍挪到了目的地，原來是那個破教堂。屋頂隱匿在雲霧中。外部經過填補修葺。門楣兩邊插著紅旗。中間掛著一塊新匾，上面寫著「子宮租賃辦事處」。裡頭布局也產生了變化，辦公桌和資料櫃擋住了牆上的浮雕。魏滿意坐在辦公桌後面，一副大權在握、公事公辦的表情。你知道在這種辦公桌後的男人，永遠不會對來客露出一絲笑容，心裡刻著階級鬥爭、等級差異、貴賤區分。你注意到他的衣服已經有了三個口袋，再添一個口袋，他將成為出席本市重要會議的成員之一。他信心十足。
海豚一樣的女人遞過戶口簿和身分證。
「你的戶籍資訊已經轉移到冥界，」魏三袋對照證件在電腦搜索一番，將證件扔回來，「需要主管領導閻王簽字蓋章，轄區分管領導簽字蓋章，以及冥界育齡婦女管理中心簽字蓋章。別走反了程式，首先去育齡婦女管理中心。」
「我自己的子宮，我自己的身體……」海豚一樣的女人低聲說道，彷彿生怕驚醒一個睡熟的人，「我在人間的時候，只許我生一個，那一個孩子丟了就丟了吧，我現在只想掙點冥幣解決一下生活上的困難。你不知道我住的屋子有多冷多潮濕，牆壁成天滲水，蛇啊、老鼠啊、蚯蚓啊，動不動就鑽進屋子裡來……為什麼不可以呢，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的子宮……怎麼著也比賣淫強吧？既不危害他人，也沒擾亂社會秩序，某種程度上還為恢復福音鎮的生產力做貢獻……我能不能自己做一回主呢？如果我的身體都不屬於我自己，那還有什麼是屬於我的呢？做人不自由，沒想到做鬼也這樣。早知道我就投胎變一頭豬了，無憂無慮，死在屠刀下不枉一場好活。」
「吾只能按章辦事。」你注意到魏三袋又以「吾」自稱，好像皇帝說「朕」。「沒錯，吾們是和閻王簽訂了商業合作協定，他也同意吾們從冥界租賃子宮繁殖人口，但凡事都有規矩，程式就是這麼著的。不要耽誤後面的人了，有什麼意見，可以去信訪辦反映。」
海豚一樣的女人頓時渾身顫抖起來，「沒……我沒有意見，隨便說說而已……我這就回頭去找人簽字蓋章。」
現在，輪到你和魏滿意面對面了。你早從屠夫那兒聽說了子宮租賃這回事，只當是胡謅，沒想到都是真的。
「證件。」魏滿意並不看你的臉。
「我沒有證件。我可以告訴你我是誰，但無法證明我是誰。」你說得很快，語氣因此顯得咄咄逼人。
魏滿意這才將目光投向你，同時又像投向迷茫的遠方，「那你帶子宮了嗎？」他絲毫不掩飾語氣裡的諷刺。
「你出門通常都將你那根東西放在家裡麼？」你立即反問，「抱歉，我確實不知道你們男人平時是怎麼安放那玩意兒的。」
「你……你叫什麼名字？」他盯著你。他臉上閃過的一絲窘態，可以看作在徹底被黨性覆蓋前的一點兒人性閃耀。
「我們不久前見過。」你說。
「吾不認識你。」他說。
「早上你起床穿鞋，被毒蠱咬了腳趾頭……你的臉過一百年也會是現在這樣黑得像炭。」
「你在妨礙公務……」
「那請問，子宮是怎麼個租賃法？」
「以胎為單位，租育一胎，支付子宮持有者二十萬冥幣。」
「冥幣？」你有點驚訝。
「個人可以自由兌換。」
「二十萬冥幣約合多少人民幣？」
「現在即時匯率是1比100。」他腦袋湊近電腦查了一下，「也就是說，二十萬冥幣，約合兩千人民幣，另收千分之一的兌換手續費。」
「外面代孕一胎都是幾十、上百萬人民幣，你們也不參考一下市場價？」
「外面是非法代孕，是違法的。吾們這是合法租賃，有法律保護的。」
「同樣是借用子宮，為什麼法律只保護你們？」你步步緊逼。「兩千一胎，按十個月算，平均每個月兩百塊，一天不到七塊錢……這算不算剝削掠奪？」
「法律就是這麼制定的。吾只是執行者。」他努力保持威嚴，「另外，跟政府簽合同，比外面那些偷雞摸狗的公司合作可信得多。一切自願。因為政府還會終生提供營養補助，按月支付養老金。」
「比起下地獄十年勞改，她們當然更願意十月懷胎──事實上，你們和閻王的商業協議，並沒有給別人選擇的餘地。」屠夫的胡謅又一次被證明是真的，有包青天之譽的閻王，墮落到和人間簽訂這樣的魔鬼協議。屠夫當過牧師、住持，他的消息果然是有權威來源的。「請問閻王和你們怎麼進行利潤分成？」
「這是商業機密。」魏滿意霍地站起來，「你要麼簽約，要麼滾蛋。」
「商業機密。噢，如今官商勾結謀利也合法化了？」你指了指電腦，「麻煩給我看一下修訂的法律條款吧。」
「這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他拖著長腔，「吾沒有責任向你解釋任何東西。有意見請去信訪辦。」
後面上來的人是白懷玉。她目不斜視──少了半邊臉，眼球懸著──她什麼也沒說，在合同上畫了幾筆。後面的婦女們像黑山羊一樣，陸續從霧中跳出來，躍進霧中。你看見了袁變花，溫如春，裁縫的年輕老婆……霧湧動著，越來越濃，濃得令人窒息，濃得你伸手看不見手，踢腿看不到腿。
這是一場比黑夜更令人眼盲的大霧，你此前從未見過。

後記
《錦灰》寫了近兩年。起先名叫《灰燼》，寫到三分之二時，改為《錦灰》，靈感源自中國傳統藝術錦灰堆。錦灰堆是以殘破的文物片段堆疊構成畫面，包括集破、集珍、打翻字紙簍等方式，我尤其喜歡那些破碎、撕裂、火燒、玷汙、破舊不堪的殘跡堆砌，覺得契合我小說想要表現的主題：繁華、殘破、灰燼。
近兩年有點風聲鶴唳。一隻古怪的手掌扼住了社會的喉嚨，萬馬齊喑，一派清明。我原本是想寫一個夢魘，現實中正在發生的事件影響了我，情節發展偏離了原有的構思。當然，它仍然是一個夢魘，只是更為恐怖。期間讀到馮客先生的《毛澤東時代的大饑荒》，想像力受了一悶棍，歷史真實的荒誕細節，如果發生在小說中，讀者會覺得脫離現實，胡編亂造，但真實就是那樣令人瞠目結舌。在現實的熊熊大火面前，虛構微弱如搖擺的燭光，好在這燭光仍然可以照亮幽暗的周圍，在人性的白牆上投下輪廓分明的影子。
對於歷史上的瘋狂，人知其一，不知其二，更多的年輕人甚至完全不知。那麼多違背科學常識、荒謬絕倫的指令，仍被煞有介事地執行，令人脊背發寒，正是這股寒意，刺激了我對《錦灰》主題的進一步挖掘。現實中充滿良知的知識分子的消失，直接啟發了小說中新病的誕生──比喻症，知識分子尖銳的比喻才能使統治感覺到威脅，於是建立了戒喻中心，將有比喻才華的知識分子專門關押改造，戒比喻。
我寫作熱愛使用比喻，曾對朋友說自己患上了比喻症，我很高興發明這種新病，並將其移到小說中。
《錦灰》中新樂園實驗失敗，人口多半餓死，現實中計畫生育取消一胎限制，鼓勵多生，我對政府如何發展人口展開了超現實的想像，他們跟閻王做生意，租賃女鬼的子宮繁殖人口。
現實與小說的關係如此親密，滲透如此直接，我深知，現實只是一把鑰匙，而不是整個房間。
《錦灰》可能是最「真我」的作品。煞尾意猶未盡。由繁殖人口引發對女性社會角色的思考，直接催生了我的第九部長篇小說《子宮》。這部作品探討計畫生育、子宮、環，身體、欲望愛情交織在女性身上的複雜變數。
特別感謝王德威先生、哈金先生、閻連科先生的鼓勵與推薦，感謝聯經出版公司胡金倫先生青睞，《錦灰》才有幸得以面世。書中有我真切的憂患，希望它是一部經得起閱讀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