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作者紫式部
二○二四年日本NHK大河劇《致光之君》(光る君へ)。光之君,指的是光源氏。不過,這部大河劇的主角是《源氏物語》的作者紫式部。
有關紫式部的資料留下的並不多,因此,論者之間會有不同的說法,也是正常的。
本文擬以客觀的史實為基礎,素描紫式部的生平,希望對觀賞大河劇,以及欣賞《源氏物語》能有多一點的了解,增加些許樂趣。
貴族出身,家道中落
紫氏部的出生年月日、何時辭世?都不確定。甚至她的名字,也沒留下。日本平安朝時代(八至十二世紀)的女性,除非皇后、皇女、最高級貴族的女兒,一般是不會留下名字的。
如果在朝廷服務,便以父親或兄長的官名稱呼。《枕草子》的作者清少納言、《和泉式部日記》的作者和泉式部,都是這樣的。
紫式部的父系和母系的先祖都是攝政大臣藤原良房兄弟,系出藤原北家。到了紫式部父母這一代,屬於「受領」階級,已非上流貴族。
紫氏部的父親藤原為時,是當時有名的詩人、學者。為時的祖父兼輔,有一說是《堤中納言物語》的作者。醍醐天皇時代,是紀貫之、凡河內躬恆等歌人的後援者。
紫氏部的伯父為賴,以歌人而聞名,留有家集,他的和歌,多首收入《伊勢物語》、《大和物語》,對當時新興的文學物語,似乎頗為喜歡。
後來,紫式部與父親一起到越前國(今福井縣)赴任時,為賴送小褂當餞別禮物,賦歌一首作為紀念。
紫氏部哪年出生?說法不一。大抵是九七○年左右吧!母親早逝。紫式部少女時期,父親大約有十年賦閒在家,特別重視子女的教育。
《紫式部日記》裡回憶那段時光,提到:童年時代,父親讓弟弟惟規讀書,老是記不著,在旁邊聽講的我卻記得清楚,父親不由得嘆息道:「這孩子要是男的就好了!」
花山天皇即位後,為時任式部丞。式部丞是式部省的官員,負責公文書的審查。紫式部這稱呼,由父親的官名而來的。
花山天皇因藤原氏的陰謀,被逼退位,為時跟著也丟了官職。之後,如前述大約十年閒散在家。由於是貴族有位階,依然有薪水可領,不至於生活無著落。
《源氏物語》裡引用的詩、和歌,依其出處有漢書籍十三種、佛典六種、歌集四十一種,以及物語、日記三種,還有其他歷史書籍。這些書籍應是紫式部少女、青春時期閱讀的,之後成為她寫作的材料。
婚姻生活――短暫的幸福、長長的怨嘆
長德二年(九九六年)藤原道長掌握政權,為時則擔任越前國受領。
這時紫式部二十七歲,陪同父親前往任職地。
以那時代而言,紫式部算是晚婚,也沒什麼「風流韻事」流傳下來,大概不是很漂亮,也沒有特別的魅力吧!似乎還有點小性子。
紫式部在越前國待了一年多,九九八年、紫式部二十九歲的春天,留下父親,隻身回京,和四十六歲的藤原宣孝結婚。
宣孝一族與為時同為受領階級,有遠親關係。曾擔任過右衛門權佐、兼山城守,雖是受領,勢力不小。
宣孝好時髦,關係密切的女性似乎不少,也有幾個孩子了。長男只比紫式部少三歲。
宣孝個性豪放,清少納言的《枕草子》裡還有宣孝的傳聞軼事。當時,到金峰山進香時,理應穿著樸素,否則會遭神處罰;然而,宣孝卻反其道而行,衣著華麗鮮豔,驚世駭俗。又賀茂祭時擔任舞人,演出獲得好評。
另一方面,也有過因為職務疏忽,被處罰減薪的事。
宣孝應該早就認識紫式部。二人是姻親關係,當紫式部還是少女時期,有一次宣孝因方位不對住到紫式部家。黎明前宣孝偷溜進來,第二天早上紫式部作和歌送宣孝,將自己比喻為朝顏之花,雖說發生「記憶模糊之事」,應是男女情事吧!
二人結婚應是紫式部回京不久之後,長德四年(九九八年)晚秋時候吧!新婚期間二人的感情不錯。從九九九年三月三日紫式部寫給宣孝的和歌,大致可見端倪。
那年冬天,宣孝以宇佐奉幣使身分離京辦事,翌年二月安然回京時,紫式部已經生了個女兒,名叫賢子,就是後來的大貳三位。
然而,幾乎是同時,紫式部也開始嘗到身為人妻的痛苦了。丈夫宣孝「夜不歸營」。《紫式部集》裡雖有三組戀歌,其實,稱之為哀嘆歌可能較為適當!幾乎都是妻子埋怨丈夫冷淡的和歌。
例如:
「隨著秋天的到來,您討厭我了呢!」
「到底是誰說,我不會讓妳擔心我會出軌?」
「請您想起悲傷度日的我!」
等淨是這些哀怨的訴求,丈夫甚至有時過門而不入,到別的女人家去了!
還有看到庭前的撫子花,聯想到沒見過父親臉的這個孩子,心想我因為悲傷能活到秋天到來嗎?
「在等待中度日」,雖說是那時大部分妻子的宿命,而紫式部個性強烈,又有深厚的教養,頭腦又好,這樣的妻子對宣孝來說,不僅得不到希望的精神撫慰,或許更增加精神的負擔吧!宣孝的疏遠或許是無可避免的。
由於不幸的婚姻生活所帶來的心理創傷,似乎在紫氏部的內心深處留下深深的後遺症!
《源氏物語》的宇治十帖,八宮的大女兒大君強烈的不婚主義色彩,以及紫之上晚年的孤獨感和與源氏的違和感,與紫式部自身的婚姻生活不如意似乎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紫氏部的婚姻生活僅維持三年多,一○○一年宣孝因流行病而死亡。享年四十九歲。
之後四、五年,紫式部以未亡人身分閉居家中。這段期間也有男士向她求婚,紫式部並未心動。為了排遣孤單寂寞,紫式部與友人之間,寫作物語,彼此觀摩,互相批評。寫作物語成了紫式部生活的重心,也是精神的支撐。
創作物語,入彰子中宮
紫式部開始創作《源氏物語》四年之後的寬弘二年(一○○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應邀到一條天皇的中宮、藤原道長的女兒彰子那兒上班。
藤原道長徹底擊敗政敵兄長道隆,成為關白,掌握實際政權,讓女兒彰子入宮,當一條天皇的中宮。道長唯一掛心的是彰子年輕,一條天皇對先入宮的姪女皇后定子的愛似乎多一些。
定子身邊有才女清少納言,還有天才歌人的和泉式部,吸引了對文學、文化興趣濃厚的一條天皇。道長認為必須替彰子成立更有魅力的文藝沙龍,要贏過定子。
道長選中了紫式部!最大的理由可能是那時紫式部寫的《源氏物語》已有相當名氣,獲得好評吧!
當時的上流社會,以「女房」名義出仕後宮,並不是什麼名譽的事,甚至認為有損父祖之名。紫式部雖然出身中流貴族的家庭,對這件事也提不起勁,然而既是道長的要求,也只能順從答應了。
剛到彰子中宮那裡,其他侍女以為她是裝腔作勢、態度高傲的人,相處一段時間後,發現她其實是態度溫和、容易相處的人。
紫式部中宮任職期間,為中宮講解白居易的〈樂府〉,讓聲音好聽的侍女朗讀《源氏物語》給一條天皇和中宮彰子聽。
一條天皇聽了誇讚說:「這個人啊,應該也讀了《日本紀》吧!真是有才學呀!」
聽到這話的其他侍女,半是忌妒半是開玩笑,幫紫式部取了「日本紀の御局」綽號。紫式部覺得真是可笑極了!之後,在人前儘量掩飾,裝作不識漢字。
一條天皇為了想知道《源氏物語》的後續發展,到中宮彰子房間來的次數增加了。道長的目的完全達到了。
當時高級紙張的價格昂貴,紫式部有著道長的後援,不但擁有自己的房間,筆墨硯臺、參考書等充分供應,不虞會有匱乏或不足,可以專心撰寫物語。
當時物語的鑑賞法,如上述是讀出聲音、讓人聽的。《源氏物語》大概是從寬弘三、四年(一○○六、一○○七年)之後,在後宮流行,有如以前報紙副刊的連載小說,紫式部參考讀者的迴響與希望繼續撰寫物語。
紫式部獲得至高的君王,與最大權力者藤原道長的支持,這份榮耀和信心,應是紫式部創作《源氏物語》的最大熱情之根源吧!
從《紫式部日記》管窺紫式部與藤原道長
現存的《紫式部日記》是從寬弘五年(一○○八年)八月開始寫起的。日常生活的各種記述中,鮮明呈現紫式部的感受性。
例如開頭部分:
「隨著秋天的風情加深轉濃,土御門殿的樣子,呈現無可言喻的韻味。
「水池周邊的樹梢,還有庭院裡的細小水流旁邊的草叢,都已經變了顏色,就連廣闊的天空也變得更優美,在不停的讀經聲中,有著更深一層的體悟。」
可以看出紫式部清澄的自我觀照,與豐富的詩情。
再者,從九月九日夜晚到十一日敦成親王出生為止的中宮的生產,紫式部以旁觀者的身分,精細且詳實描述鬼怪出現的情狀、祈禱僧為了降服鬼怪的怒吼、侍女們的哭泣和騷動等。
日記中,土御門邸內為了一條天皇行幸的準備樣子、行幸當天的情狀、皇子誕生五十日的慶祝宴、十一月十七日中宮回鑾後宮、五節舞姬等,紫式部觀察的眼光極為銳利,精細捕捉到參與者言行舉止的細微處。
例如:天皇的鑾輿到來時,邸內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天皇身上,紫式部卻注意到抬鑾輿者肩部起伏的痛苦情狀,而覺得:「自己跟那些男子又有什麼兩樣呢?縱使身分有高下,各自精神沒有休息的時候。」反觀回照自己身上,或許這是紫式部思考形式的特徵。
日記裡,有一說是紫式部與道長的二組贈答歌:
道長見眼前有《源氏物語》,如往常隨意閒聊開玩笑之餘,看到梅樹下鋪著紙張,就順手寫下:
「妳好色之名已立,
男子見到能放過?」
紫式部答歌道:
「我從未委身他人,
誰喊我是好色者?
真是意外呀!」
另外一組贈答歌:
紫式部睡在迴廊的房間,聽到有人敲門聲,但因為害怕沒回應,一直到翌晨天亮。
藤原道長贈歌道:
「一整夜水雞哭泣,
如啄真木的門哪!」
紫式部答歌道:
「水雞啄門非尋常,
如開門後悔莫及!」
後一組贈答歌收錄於《新敕傳和歌集》,因贈歌作者是藤原道長,因而產生道長與紫式部有私情之說。
NHK的《致光之君》中,道長與紫式部的部分應會被大肆渲染,從而與政界緊密連結,演出政爭、後宮妃子爭寵、愛情、不倫等的複雜、華麗、精彩的歷史劇吧!
紫式部的晚年與個性
紫式部究竟死於哪一年?不明。
依《小右記》記述,寬弘七年(一○一○年)紫式部寫完《源氏物語》與《紫式部日記》之後,仍以中宮彰子侍女的身分留在後宮,一直到長和二年(一○一三年)九月初為止。在這期間,斷續出入後宮。
依《伊勢大輔集》記載,長和二年伊勢大輔春天參拜清水寺時,偶遇紫式部。
以《紫式部集》收錄的紫式部最後一首和歌、寬仁二年的時間推斷,紫式部大概享年四十八歲。
從《紫式部日記》裡可以看到她對同為侍女的批評,用詞辛辣,語帶諷刺,毫不留情。例如她對和泉式部的批評:
和泉式部這個人,寫的信很有意思。可是,也有讓人物議的地方。
她能信手拈來寫信,有這方面的才能,有些用語看來很活潑、很美。
她作的和歌很有趣。可是,對於古和歌的知識、和歌的理論,不像是真正作和歌的歌人。
隨口吟詠的和歌,必定著重在有趣這一點,以吸引人的目光;這樣的詩人,一旦要批評、指責別人作的和歌,不!她沒有這樣的能力,因為她的和歌是隨口吟誦的。
我並不認為她的和歌好到能讓人感到羞愧。
平安朝的幾部女流日記,我個人認為《和泉式部日記》寫得最好,和歌也出色。
相對的,《源氏物語》裡有七百多首和歌,然而,當時單獨被引用或評論的似乎不多?
這是因為《源氏物語》的和歌,不是從物語中抽離出來單獨鑑賞的和歌。在作品中,與整體之關連才能顯現它的作用、機妙。與其他和歌、散文的交響,表現出獨特的新意、韻味。當然,後世對於她在《源氏物語》裡的和歌,看法有所改變。
散文與和歌是對等的,互為必要,結合而成為一個作品。因此,儘管有近八百首和歌,似乎沒有人單獨評論?
此外,她對於清少納言的批評:
清少納言這個人,一臉得意,像是很了不起的樣子。
似乎很聰明,能寫許多漢字,可是,仔細一看不足的地方還很多。
像這樣子,希望自己比別人傑出,也擺出那種態度的人,將來只會變得不好,變成故作風流的人。
即使是很寂寞無聊的時候,也裝作深受感動的樣子,為了不想漏掉有趣的事物,態度自然會變得不好、變得輕薄吧!
變得輕薄的人,最後的下場怎麼會好呢?
《枕草子》裡主要寫的,正是清少納言對事物的感動之處。紫式部看出別人的長處,不能坦然接受,反而加以貶低。我想除了清少納言與和泉式部是皇后定子那邊陣營的,有著競爭意識之外,應該就是紫氏部的個性使然吧!
今天流傳下來的有關紫氏部的史料稀少,與紫氏部的個性、人際關係或許也不無關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