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詞體現了中華文化之美
唐詩與宋詞更是中華文化的精髓
鑒、賞、悟
是認識、了解、體會唐詩與宋詞的三部曲
《別人沒教,但你必須知道的60首唐詩宋詞》是資深紅學家、古典詩詞研究家周汝昌先生撰寫的一部講解唐詩宋詞之作,分為:滿城春色宮牆柳、錦瑟年華誰與度、為君持酒勸斜陽、一上高城萬里愁四大類。
全書所選詩詞作品,並不遵循常見的「文學史模式」,而是完全以「個體鑒賞」為出發點,考慮到一般讀者的接受水準、興趣及作品本身的淺深難易。作者的意圖,是引導讀者去發現與感悟古典詩詞的美,著重的是情思、筆致的深層領略。這是一部既「引人入勝」、又「漸入佳境」的著作,引導讀者認識中國古典詩詞之美,並體驗與感悟詩詞中的真意。
書中所選詩詞包括秦觀、陸游、岳飛、柳永、李清照、賈島、杜牧、李商隱、杜甫、王安石、蘇軾等人的名篇。
作者:周汝昌
1918-2012,天津人,燕京大學中文系研究院畢業,曾任四川大學外文系講師、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部編輯、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等。為資深紅學家、古典詩詞研究家。著有《紅樓夢新證》、《書法藝術答問》、《曹雪芹小傳》、《獻芹集》、《紅樓小講》等多部學術論著、隨筆集,主編《紅樓夢辭典》,並編注《楊萬里選集》、《范成大詩選》等。其中《紅樓夢新證》影響極大,被譽為「紅學史上一部劃時代的著作」,奠定了周汝昌在紅學上的地位,周汝昌也是大陸研究《紅樓夢》的第一人,享譽海內外。
1986-1987年,周汝昌應美國魯斯基金會之邀以威斯康辛大學訪問教授身分赴美一年,在威斯康辛大學、普林斯頓大學、紐約市立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及亞美文化協會講解《紅樓夢》。2008年,90歲的周汝昌又被央視《百家講壇》邀請評點四大名著,提出「求真」、「求誠」等新觀點。
唐詩宋詞的鑒賞
凡例
之一 滿城春色宮牆柳
山抹微雲秦學士──說秦觀〈滿庭芳〉
滿城春色宮牆柳──說陸游〈釵頭鳳〉
莫等閒白了少年頭──說岳飛〈滿江紅〉
洛浦夢回留珮客──說岳珂〈滿江紅〉
花落水流紅──說王實甫〈賞花時〉
文采風流今尚存──說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
感時思君不相見──說敦誠〈寄懷曹雪芹〉
桂華流瓦──說周邦彥〈解語花‧上元〉
眾裡尋他千百度──說辛棄疾〈青玉案〉
夜涼河漢截天流──說夏竦〈喜遷鶯〉
不減唐人高處──說柳永〈八聲甘州〉
應是綠肥紅瘦──說李清照〈如夢令〉
火冷燈稀霜露下──說蘇軾〈蝶戀花‧密州上元〉
梨花落後清明──說晏殊〈破陣子》
不知腐鼠成滋味──說李商隱〈安定城樓〉
之二 錦瑟年華誰與度
怕教徹膽寒光見懷抱──說吳文英〈繞佛閣‧與沈野逸東皋天街盧樓追涼小飲〉
飛雲苒苒蘅皋暮──說賀鑄〈青玉案〉
重燃絳蠟──說韓疁〈高陽臺〉
永夜月同孤──說杜甫〈江漢〉
送亂鴉斜日落漁汀──說吳文英〈八聲甘州〉
人有悲歡離合──說蘇軾〈水調歌頭‧中秋〉
錦官城外柏森森──說杜甫〈蜀相〉
走月逆行雲──說賈島〈宿山寺〉
靚妝眉沁綠──說晏幾道〈臨江仙〉
路上行人欲斷魂──說杜牧〈清明〉
東風無力百花殘──說李商隱〈無題〉
遠天垂地外──說賈島〈秋暮寄友人〉
塵香明日城南陌──說吳文英〈菩薩蠻〉
之三 為君持酒勸斜陽
東城漸覺風光好──說宋祁〈木蘭花〉
簌簌衣巾落棗花──說蘇軾〈浣溪沙〉
背西風酒旗斜矗──說王安石〈桂枝香〉
雁橫南浦人倚西樓──說張耒〈風流子〉
風和聞馬嘶──說歐陽修〈阮郎歸〉
小樓西角斷虹明──說歐陽修〈臨江仙〉
夢繞神州路──說張元幹〈賀新郎〉
柳外斜陽水邊歸鳥──說辛棄疾〈念奴嬌〉
酒旗風颭村煙淡──說秦觀〈踏莎行〉
新晴錦繡文──說杜甫〈晴〉
朱門柳細風斜──說歐陽修〈越溪春〉
惜春常怕花開早──說辛棄疾〈摸魚兒〉
落日塞塵起──說辛棄疾〈水調歌頭〉
搖斷吟鞭碧玉梢──說辛棄疾《鷓鴣天〉
菡萏香銷翠葉殘──說李璟〈浣溪沙〉
胭脂淚留人醉──說李煜《相見歡〉
輕送年華如羽──說吳文英〈喜遷鶯‧福山蕭寺歲除〉
殘紅幾點明朝知在否──說張擴〈殢人嬌〉
之四 一上高城萬里愁
寫意濺波傳愁蹙岫──說吳文英〈探芳新‧吳中元日承天寺遊人〉
相失萬重雲──說杜甫〈孤雁〉
亂入紅樓低飛綠岸──說陳堯佐〈踏莎行〉
依舊竹聲新月似當年──說李煜〈虞美人〉
照花前後鏡──說溫庭筠〈菩薩蠻〉
只是當時已惘然──說李商隱〈錦瑟〉
咸陽古道音塵絕──說佚名氏〈憶秦娥〉
夕陽無限好──說李商隱〈樂游原〉
隔葉黃鸝空好音──說杜甫〈蜀相〉
一上高城萬裡愁──說許渾〈鹹陽城西樓晚眺〉
鶯語亂春拍岸──說錢惟演〈木蘭花〉
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說蘇軾〈洞仙歌〉
風流儒雅亦吾師──說杜甫〈詠懷古跡〉
依約是湘靈──說蘇軾〈江城子‧湖上與張先同賦〉
熏出一顆詩心(劉心武)
新版自序
作者小傳(周宜臻)
新版序
中華民族是一個詩的民族。詩在我們的文化上是「無所不在」的──不是指詩的格律形式,而是說她的質素和境界以及表現手法。例如,一部《紅樓夢》在體裁上是章回小說,然而作者雪芹卻是以詩的心靈和筆法而寫成的。再如,京劇的劇本、表演、音樂、服裝……無一不是用「詩」的「辦法」來進行的。其餘可以類推,不待煩言而自明。
至於表現為有正式規格形式的詩,則是用漢語文字寫成的,古稱「篇什」。傳統詩手法貴乎簡捷而含蓄,不喜歡「大嚼無複餘味」,講究回味無窮,餘音不盡──有待吟誦、涵泳、感受、領會。她不是一切擺在「字面」上,或如吃糖,入口就是一個「甜」,甜外也就再沒有很多別的了。中華詩不是那樣的「食品」。
因此,好詩也不一定入目便「令人喝彩、叫絕」,而需要講解。白居易的詩以「老嫗都解」而自負和知名,但這聽起來似乎「群眾化」、「通俗化」,是好事;實則問題很多,講中華詩是不宜採用這種主張和「原則」的。例如,他有一首七律寫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複誰知。」這說得很明白好懂,然而這實質是「議論」,與「詩」的質素並無多大干涉──不過是借用了簡單的格律形式罷了。同樣是不尚艱深晦澀的陸遊詩,就比白居易手法高明。他有一首七絕,卻是這樣寫的:「紛紛紅紫已成塵,布穀聲中夏令新。夾路桑麻行不盡,始知身是太平人!」我小時候讀了,異常地喜愛,覺得寫「太平景象」多麼意到筆到而又簡明暢快。後來,方悟自己太幼稚可笑了!陸詩是尖銳而又沉痛地諷刺南宋小朝廷,不思收拾舊山河,雪家國之大恥奇辱,而一味安逸享樂,把人民麻醉得全忘了中原故土,誤以為身在幸福之中,追隨了醉生夢死之輩!
當然,詩有各式各樣奇情異采,焉能如同日常白話。詩(包括詞曲……)有時是要講一講的,講講可以幫助理解,啟發意趣,交流情感,不妨就說是一種「詩的網路」,讓我們共同欣賞這些佳句名篇吧。
其實所謂「詩的網路」,也不過還是人的心靈的網路:詩者(通稱詩人)的心,講者的心,讀者的心,此「三心」的交感互通,構成了中華詩道的「千秋一寸心」。中華詩的特色,源於中華漢字本身的極大特點:四聲平仄、音義對仗,歷史文化典故的奇妙作用與運用……這些,卻被所謂的「文學改良」給「改」掉了,即取消了。於是剩下的就是我此刻寫的這種乏味的白話文了。拿這種取消了「詩」的質素的「白話文」來講詩,這事本身就富有諷刺意味。可是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呢?
本書講詩考慮用什麼樣的「白話文」來「進行」呢?煞費苦心,萬不得已,我還是沒有完全遵從那種主張,不想全用「白話文」。半文半白,或為識者譏為不古不今,不倫不類──不足為訓,然而終於這麼做了,請讀者多多見諒。姑且如此讀讀吧。
中華詩,講究有性靈,有神韻,有境界;假如沒有這種特色,就不會成為好詩──甚至夠不上真詩。而這種特色,單靠講解又是不夠的。講解是語言文字,它無法傳達「意思」、「道理」、「評論」、「說明」等等以外的精確含義,所以還需要讀詩者自身的領悟和感受。所謂「可意會不可言傳」者,不是故弄玄虛,實在是真有此事、此理、此境的。問題也許會落到:究竟什麼是性靈?什麼是神韻?又什麼是境界……
簡而言之,粗陳大概,可以這麼回答:性靈是靈心慧性,能在世俗通常的「哲思邏輯」、「人生觀」、「世界觀」以及對萬事萬物的「價值觀」之「外」,另具一種高層次的精神感受領悟能力,能說出常人所不能、不會表達的目境和心境──詩的境界,即精神活動感受領悟的高低深淺的「層次」,不是「環境」、「境遇」的那個「境」,也不是等同於「景色」的實境。 神,是精神之不滅而長存的「力量」和「狀態」。韻,是悠揚飄渺而綿綿不盡的「音聲」之魂──它能「繞梁三日」,「嫋嫋不絕」,總在耳際、心際縈回往復。大約人類以語言文字而創造的藝術作品中,當以本身具有特定詩質而產生了上述諸般魅力的漢字語文為之最。
中華詩與中華漢字特點是不可分割的,而漢字聯綿詞語是具有獨特音律美和節奏美的。不懂這些,以為「大白話」排成「分行」的句子也會具有音樂美的說法是否真理?我自愧體會不到,不敢妄加評議,所以本書選入的詩篇,也都注意到音樂美。
我們的文學理論傳統上有兩句話,值得深思:一曰「辭,達而已矣」,一曰「詩無達詁」。辭,是言辭、文辭,最要緊的是要能「達」,達,即把意思表達清楚明白,要把意旨說「透」了,全部傳達於聽者受者。而詩呢,卻沒有可以真夠個「達」的講解可以奉為「極則」的。那麼,詩是否根本不要「達」?或不可「達」呢?這就十分耐人尋味了。然而這一點正是詩與文的不同之處。
詩,不是不要「達」,而是如何「達」、「達」得更深婉有味的問題。「單層直線邏輯」的思維方式是讀不懂真正的詩的。因此,「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文有「文心」,詩有「詩心」,二者又各自有得有失,得失之間,如何權衡評論?都須那個「寸心」。只是這個「寸心」,一半要有天賦,一半兼有文化學養,培養自己的高層次接受能力和批評能力。
詩須有「境」,此境似畫非畫,似夢非夢,似音樂而有文字,似「電影」而無「銀幕」。
境,不是一個「意思」,一個「論點」;它從現實而生,卻已超越了「實境」。它似有「象」而實無「象」可求,自古就無法形容它、「界定」它。不得已者,有的說是「空靈」。然而什麼是「空靈」?不拘執,不死板,不迂腐,不庸俗,不一般,不「八股」……倒還是有句大俗話可以借用:「活靈活現」!讀詩,要有詩的心活、筆活。宋代詩人楊誠齋(萬裡)喜歡講詩有「活法」。他看中了一個「活」字,用它來代表詩的生命本質。
還有一個繁體字在講讀詩詞時所發生的「額外」而無聊的麻煩,今不在此多論。只記得當年聽到傳達周總理的一句話:簡化漢字的方案,並不是為整理研究古典文學而設的。本書個別地方必須以繁代簡的地方,就不再一一交代了。
在這小序裡,特別提出這幾點,只是為了提醒讀者在這幾個方面多多留意一下,或許對賞會古人佳作有些幫助。謝謝讀者的耐心和體諒的情懷。
唐詩宋詞的鑒賞
我們今天是如此一個盛會,諸位來賓朋友,破費了假日寶貴的時間,坐在這裡聽我講,我非常感謝。但是,我們今天定的這個題目,是「唐詩宋詞的鑒賞」,這個題目不太好講。如果讓我講紅樓,我會心裡有點兒譜。我說的都是老實話,不是客套,我能夠講到什麼地步,能夠使大家比較地滿意,還不虛此行,我就太榮幸了。
我的本行,數十年來是弄詩詞的,紅學是我的業餘,帶點玩兒票的性質,可是後來,涉足於紅學後就不能夠拔出腳來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我喜歡唐詩宋詞,但是唐詩宋詞講起來是很困難的,我們首先要實事求是地認識這一點。這個困難存在幾方面,比如說,你不但要有教材課本,甚至還要有一塊黑板,你光聽不行,遇見困難的、關鍵的地方,寫一寫,看一看,遇到是哪個字、什麼詞,就比較好辦。現在完全憑我講就受到限制。同時我是天津人,儘管我在北京住了幾十年,我的天津口音還是很濃重的,諸位聽起來可能也不大習慣。再一個困難也不是題外話,我們講鑒賞,什麼叫鑒賞?因為現在這個詞通用了。自從上海辭書出版社開始編著了《唐詩鑒賞辭典》《宋詞鑒賞辭典》,各類鑒賞集子就多得不得了。但是什麼是真正的鑒賞?先說這個「鑒」字,什麼叫「鑒」?我們要鑒賞唐詩宋詞,首先要學會咬文嚼字。書畫、古玩、文物,是真是假,是好是壞,皆由學識淵博、經驗豐富的鑒定家來鑒定,他們有如此的權威性。而我們對古人的唐詩宋詞能夠這樣嗎?太狂妄了!我們能懂幾分呀?所以這個「鑒」字用起來,我覺得需要慎重一點。
講一講「鑒」
諸位不要忙著聽我找一篇名作講給大家聽,那是一個很有限的小的形式。我今天講的不是那個重點,我希望能夠提出幾點鑒賞當中需要注意的地方,請大家彼此交流、體會,這是我的目標,這一點請大家先給予理解。所以我認為,講一講「鑒」,也不是題外。
「鑒」字的本身為「監」,它的篆字非常有趣,如果從我這裡說,左邊一個大眼睛,像個新月形,當中有一個大圓圈,眼珠子;右邊一個彎著腰的小胳膊,就是一個人的側影,兩筆就是一個人的側影。我們的象形不是真的像標本畫一樣連細節都畫出來,象形是我們漢字的一個創造,先民的智慧。底下一個盤子,盤子當中一個點,就是我們看見的那個物件:這個人彎著腰,瞪著一個大眼睛,看著盤子裡他觀察的這個物件,這就是鑒。這個字楷書化了以後,左邊這個大眼睛,變成了君臣的臣,右邊像個金字一撇一捺一個點,挪到上面來,底下是器皿的皿。今天通行的簡體字,那個君臣的臣也不存在了,是兩豎,您聽聽咱們這個漢字文化的這些變化。
我們今天講的是唐詩宋詞,一兩千年的事情,你要我就那麼順口說白話,實實在在我覺得不行,得打住。當中這個字、這個詞,怎麼回事?當時時代的風尚、生活習慣,一切一切,今天的人都不懂,我怎麼辦?我得打住,我對這個得先說幾句話。
這個「監」字,最原始的意思就是細細審視,是動詞,監視、監察、監管;加了「金」字旁成為「鑒」,是名詞。古漢字的那個鏡子,叫鑒,銅鏡、明化鏡、把兒鏡,也是由這個「鑒」字發生的。風月寶鑒(鑒)嘛!盯著看著,諸多方面的這個意義,都由這個字發生。歸到我們的主題,我們要對古人的詩詞創作、好的名篇佳句,我們要鑒。我們讀懂古人那個話了嗎?古人那是說什麼呀?一系列的問題。不是拿過一首詩,七言絕句:「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活,入聲字,不要念huó,念huó就不好聽了。就這麼念這二十八個字,就叫鑒賞?孟子說過一句極其精彩的話,在我們中國文學史、文化史上必不可忘,他說:「誦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那行嗎?不行,怎麼辦?孟子又說:「是以論其世也。」所以,我們要論他那個世,他生活中的那個時代。這是我們先秦聖賢所說的話,對我們有啟示。我們有一句成話,叫「知人論世」,就是把孟子這幾句話濃縮簡明而成的。這是我們漢字漢語最美的地方,大家要體會,我們那個漢字太可愛了,太寶貴了。
我們要真正讀懂古人一篇作品,那須要我們很多先決條件,這是我今天首先要提出來和大家共同討論的一個問題。中國向來有詩國之稱,就是從上到下,古古今今,人人幾乎都喜歡詩,甚至於作詩。世界上沒有第二個國家的詩的普遍性、普及性有這麼大,這是事實。但是我們中華詩是怎麼產生的?我粗粗想來有三大方面:
第一,我們中華民族最高智慧創造了漢字語文,我們中華詩就是漢字文學,離開漢字,哪裡還有中華詩詞?漢字太美妙了,它是我們民族最高智慧的一個創造。一切鑒賞,各式各樣的心得體會,正面的,反面的,都在漢字這個大根源那裡發生、產生。
第二,我們中華民族的審美眼光與別人不同。他看宇宙、天地、山川、萬物、草木,一切一切,有自己的審美觀,別人看不出這裡邊的美,他看出來了,或者說,別人以為那樣子美,他說,我們的美在這裡。由於詩人他審美的眼、審美的心,才發生詩的。
第三,中華民族詩人的表現方式手法,極為獨特。你有好的漢字,你有好的審美獨特的眼光,你不會表達表現,能有好詩嗎?那你寫出來的是詩嗎?能夠打動我們的心靈嗎?這樣說起來,這第三點──表現才能,獨特的表現手法,也極端重要。由這三大點組合起來,才構成了我們中華的高水準的極為美好的詩詞。
由宏觀來看,詩的發生、發展的歷史,有幾千年了,一直到今天,你們還不惜于寶貴時間坐在這裡聽我一個人來講詩詞,這不是偶然的。如果大家對於詩詞不是真正的愛好,肯來嗎?這是咱們大家的一個民族的大事情,我是這麼看的,這麼感受的。
宏觀的說完了,應該說一說具體的。某一個詩人,他是怎麼樣一個人?他作的詩是怎麼一回事?什麼叫詩人?詩人的定義是什麼?會寫詩,老式樣的詩是五言七言,平平仄仄,新詩呢,是白話詩,自由體;我說的話都不連著,我把它一句一句排起來,我是詩人嗎?詩人也太好當了!北大的一位老教授說過這麼一句話,使我大為震動,他說他看完了《全唐詩》,裡面只有一千多首是詩,其他那些不是詩。這話怎麼講?就是排列出來,句子整齊、押韻,這看起來像詩而不是詩,因為它裡邊沒有那個質、那個素,而是采了詩這個形式來表達某些要說的話。這樣看來,唐詩也不是每一首都好,確實是要鑒,那位老教授說的,就是從他鑒的、分析的看出來,有的根本不是詩。
唐詩我幾乎沒有很好地讀過,但有兩大盛名傳遍世界的名家:唐代的白居易、宋代的陸放翁陸遊,惟獨這兩位大家的全集,我耐著性子讀,讀得我昏昏欲睡。真正好的、能打動我的,確實很少很少。如果不承認這一點,就談不到一個鑒字。這個鑒字是很實事求是、謹慎謙虛的鑒,而不是狂妄的,我們要培養自己一點真正辨別、審辨的能力。南宋大家楊萬里的作詩理論,諸位聽起來可能驚訝,他說:詩是文的一種,去文,把文去了才有詩,所以詩講立意新。去意,把意去了才有真詩,諸如此類。去文!去理!去意!這樣的才叫詩!我們怎麼領會這位大詩人的用意啊?我們學古人的東西,不要死在他的句子下,你要活,你要體會他要說的是什麼,你別跟他在字面上打架。他大概是說:真正的詩人,真正的詩,既不是耍文字,也不是在那裡跟你講道理,也不是自己有那麼一點意思,就把它用詩的形式寫出來,統統不是,那都不是真詩。形式上寫得像詩的,不一定是詩,會寫這樣的詩的人不一定就是真詩人。
然後再談「賞」
什麼是賞?──交流:古人的心和我的心碰在一起,有共同語言,有共同感情,還能夠體貼,他是那麼悲慘,我明白了,這才叫詩詞的賞,賞心呀!你不要忘記我們漢語裡的千百年來詞句裡的那個選詞,那個含意,它不叫別的,叫賞心,是心的賞會,兩者的交會、契合。作為真正的詩人,還有一個最重要的條件,我還是先說老詞,諸位聽起舊的老詞來可能不太喜歡,沒關係,我們有一個四字的成語,叫「多愁善感」。什麼叫「多愁」?什麼叫「善感」?這個「愁」當然包括憂患,我把它換一個字就明白了,就是「多情」。古詩詞裡的這個愁,時常就是情的代詞,他不多情,他會用詩人的眼去看天地萬物?去寫詩?為這個,動心搖魄,嘔心瀝血,寫出千古不朽的詩來嗎?什麼推動著他?推動他的就是那個情,多愁者就是多情。善感,是說他那個接受能力、感受能力特別強,敏感、敏銳,別人根本無動於衷,他受不了了。善感、多情這樣的詞句,如果你不喜歡,可以換成感情豐富。我們不要死於文字之下,要深入體會他那是說什麼,有了培養自己的這個工夫,讀古人的詩詞,日益得到好的境界、好的體會、審美享受,否則的話,總是隔靴搔癢。什麼叫多情?詩人在歐美有外號,叫瘋子。說這個詩人的特性,跟那個瘋狂已經接近了。我想也有道理。總之,他跟平常人不一樣,性情乖僻,落落寡合,不合時宜,說的話、看的事,都跟世俗的意見不一樣。但是不要歪曲,不要極端化,他也是一個人,他有人心、人的感情,不過特別強烈。說聖人賢人,不是詩人,他也多情善感嗎?太多情、太善感了,如果不多情善感,他也做不了聖賢。我們可以舉例子:孔子,有這麼兩句最簡單的話,人人都知道:「子在川上……」他在河上,川就是水,上,不是真正那個水之上,不是洋文的 over,是江上、湖上、海上,大多是說這個邊。他看這個水,歎息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水一直在流,白天它也不住,夜裡它也在那裡流。我們所有的一切流去的、逝去的,不就是這樣嗎?「逝者如斯夫」,不是個感歎詞,他看見流水,說這樣的話,是哲理的話?不,這是感情,他首先是感情,他動心了。
說到水和時光的關係,宋人有一句名言,可能是晏殊吧?他有兩句說:「可奈年光似水聲,迢迢去不停。」他用可奈,無可奈何啊!迢迢是無窮無盡,這年光、這時間,像水一樣,去不停,這還不就是孔子那句話「不舍晝夜」?我們一般人感覺到時間的消失,那得有聲音吧?古人沒有這個,他感覺時間的流失,就像江河一樣,是水聲,迢迢去不停。你看這有多可怕。我舉這個例子是說,詞人的感覺,對一個無形無止的、摸不著的時間,他是這麼敏感。他拿水來比時間並不新鮮,而是他把聲音掛上了。如果你的感覺能力、接受能力好,你就覺得詞人告訴你:你聽聽,那個水在流呀,嘩嘩。這才叫詩,這才叫詞。它不是說理,警告你: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這是教導、教訓,這不是詩。這個分辨不是很清楚了嗎?
孔子是個大藝術家、大音樂家。據說他的出身是個吹鼓手,大概距離事實不遠。北大一個教授考證儒家,儒字本意是什麼呢?是古代的藝術表演家。孔子的出身,是這麼一個人,我想是有道理,這不是侮辱聖人,也不是貶低聖人,是追尋一個了不起的人他的原始出身,也就是培養他成為一個聖人的那些歷史、社會條件。我認為這都是應該做的學問,它給我們啟發。《論語》裡記錄了孔子聞《韶》,在孔子時代大概會演奏的都不多了,有一次,他忽然聽到《韶》演奏,聽完了以後,回了家,三月不知肉味。這個韶樂,其美好是我們今天沒法想像的。孔子都難得聽一次。通過這個例子,你對孔子的認識是否加深了?聖人不多情嗎?
再看唐代的大詩人,中國的詩聖,最偉大的杜子美杜少陵,人稱杜甫,古人指稱人的姓名是最狂妄、最無禮的,對某人稍微存在一點敬重之意,都要稱他的字、表字,稱他的號,稱他的別的便稱。你讀讀古代人的詩文、詩話、注解,永遠是杜子美、杜工部、杜拾遺、杜少陵、杜老、老杜……今天則不然,看一部文學史,還有某些期刊,假如有一百篇文章研究杜甫,裡邊稱呼杜甫的得有一千遍。一句話一個杜甫,杜甫在地下,肉身不安。因為古代這種稱名是上邊長輩用的。這都是中華文化的內容,要知道一點,不要那麼輕薄。今天講解杜甫的,就說偉大詩人反映了那個時代。我今天不來說這個,我接續我的主題,就是你認為杜甫是否也多愁善感呢?完全是。如果杜甫不多愁善感的話,他寫不出那麼好的詩來。你會問我:你舉個例子,哪一個最多愁善感?最好舉的例子是他說了這麼兩句又簡單又明瞭的話:「一片飛花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一片飛花」是說這個春天萬花齊放,是最好的時候,忽然有一個花片讓風一吹飄落下來,這對詩人來說,不得了了,這一片一片的飄落,使得這個大詩人感情上都要震動,由這一片一片的飄落,開始了整個春天的從此一步一步消失,這樣的感情,還不多情嗎?一片飄落,他心裡都動,現在這個「風飄萬點正愁人」,他受不了了。多麼深的感情!他不敏感,能夠從一片一片落花開始落筆嗎?這個開了後人很多繼承、發展的門、窗、道路,它給人無限的營養。
這後面的例子太多了,連林黛玉的《葬花吟》也是由這而來:「花落花飛花滿天」,有的版本作「花落花飛飛滿天」,那個「飛」,是從杜甫那兒來的。還有一個秦少遊寫的一句詞,說「飛紅萬點愁如海」。「飛紅」、「萬點」,四個字整個兒是老杜的,「愁」,也是老杜的。「如海」是說我看見這萬點飛紅,我這個愁有多大呀!這又是詞人的一個感受:愁如海。秦少遊作詞作得最美,我喜歡他的詞。有一次我在北大講《紅樓夢》,有同學提問,說林黛玉的父親叫林如海,這個「如海」怎麼講?是不是從秦少遊「飛紅萬點愁如海」而來?你不要輕估今天的青年學生,第一,他讀過秦觀的詞,第二,他能夠聯繫。紅學家還沒有能夠解釋林如海的,好像舊式的評點裡說過,如海是說他的學問博大,像海一樣。不對了,這沒有北大的同學高明。這個,說起來好像是說閒談,有點趣味而已,不然!我希望諸位想一想,我們的詩歌裡的薪火相傳,前人給後人的影響,後人怎麼運用變化,又造出這麼多美好的句子,一直到曹雪芹那些句子裡邊,有很多都是從《西廂》那兒來的。
還有一個字就是「悟」
今天我們沒有時間講這些,我們鑒賞唐詩宋詞,也應該包括這一方面。我們鑒賞古人詩詞的時候,應該像一個電插銷,左右逢源,一個感,感是受,光受不行,還有一個字就是「悟」,明白了他那是怎麼回事。這樣你鑒也好,賞也好,學也好,作也好,你對唐詩宋詞的感情,認識理解,我想會一天比一天加深,而不是浮光掠影。
以下,也不妨舉成篇的例子。剛才說,真正的詩人,看天地萬物,他有獨特的感受,不是指這個月亮在寒空當中高懸,特別明亮,那個境界,使人一看,想起很多事情來。古今詠月的詩,多得很了,只拿這個來證明我們中華民族看見月亮有他自己的審美感和藝術的聯想,人人皆知的,大家管它叫神話了:說月中有廣寒宮殿,有嫦娥,有桂樹,有玉兔,這些東西,共同構成一幅很美麗的圖畫。傳說中古代的那個後羿,他的妻子偷吃了長生不死之藥,一直奔到月亮裡去,變成了嫦娥。由此引出這麼一篇文章來,這本身就說明中華民族是詩人的氣質。為什麼別的民族看見月亮引不出同樣的美麗的神話,這原因何在?
說到這兒,我就想起若干年以前,在報上看見一段消息,說蘇聯的科學家正在考慮把月亮炸掉,因為地球自轉的軸心斜著,是月亮吸引力造成的,四季太麻煩,把月亮炸掉,地球沒有了斜度,就沒有了四季,四季如春了。然後如果需要夜間照明,另造一個人造的月亮。並且這個消息還說,現在人類科技的能力完全可以把月亮炸掉。我看見這篇文章以後,就寫了一篇小文發表我的感想,我說我完全相信有能力炸掉月亮,但過了若干世紀以後,大家看到詠月亮的這些好詩、好文、好境界,就想了:哎呀,真月亮多好呀!這個假月亮永遠也發生不了那個境界的,你也不會想起廣寒宮殿和美麗的嫦娥了。這就是我們中華民族的特點。所以唐詩宋詞,不是個別的幾個詩人的事情,是我們整個中華民族的事情,也就是整個民族文化的事情。這是我今天要強調的又一點。
昨天聽一個朋友講了這麼一件事,說他認識了一個到中國來求學的韓國朋友,特別喜歡中華文化,就問他特別喜歡中國文化的什麼。韓國人回答說詩詞,並說在他看來詩詞就是中華文化。聽了這個話讓我想了好久,為什麼詩詞就可以代表中華文化?恐怕有道理。就是說,語文審美裡麵包含著哲理思想,這個大結晶都融化在我們的詩詞裡,而這個詩詞正是體現了中華文化。你看李義山李商隱,他看見月亮,說:「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他說這個嫦娥大概現在後悔偷了不死之藥,跑到月亮裡面去,多寂寞呀!碧海無邊無沿,青天無邊無沿,上下一個顏色,他是夜夜心,永恆的千千萬萬年的心的境界,是我們中華民族看見月亮那個心,月亮一個境界、他心裡一個境界,產生這樣一個美好的句子。
一定要知人論世
我剛才舉孟子時說,你要誦其詩,讀其書,一定要知人論世。西方有一種論調,說文學作品是私生子,沒有父母。我體會,這個主張者,他的用意是很好的,很博大的,他是說一個真正有價值有意義的文學創作,它只屬於全人類,而不是屬於某一個人,所以你不必問張三是作者呀,李四是作者,那不就小了嗎?那不就個人了嗎?但是,我們的古人不這麼想,跟他正針鋒相對,知其人,要論其世,論世是指他為什麼要寫這一篇文章和這詩詞。我們看文學史,首先要看他的時代背景,這個在我們看來不成問題。
我們講辛稼軒辛棄疾,你不瞭解他,讀他的詞,很難得味。舉一個最好講的小令:「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下半說:「如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這個「說」不能念「說」,應念「爍」,是個入聲字,你用仄聲來念,音律美才能透出來。這裡頭包含著辛稼軒一生的巨大的感慨。辛稼軒少年的時候「壯歲旌旗擁萬夫」,他帶領著一大隊人馬,從北方金國硬是闖過江,回歸到宋朝祖國。他抗了一輩子金,他的雄心壯志不下於岳爺爺岳飛,可是這個辛稼軒一生沒能施展他的恢復山河的壯志。後來他被弄到了隆興府,就是今天的南昌那裡去做知府,一個小地方官。他表現出的一肚子感慨,不是個人的仇恨,你看看他的小令說的是什麼呀?
古人一登樓就引起愁懷愁緒,這是一個普遍極了的主題。剛才說的李商隱李義山是最好的晚唐詩人,寫了那麼多美的詩。他有一首絕句,四七二十八個字:「花明柳暗繞天愁」,柳暗花明,陸游陸放翁不是也引用了嗎?「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那個「柳暗花明」就是他學李義山的。「花明柳暗繞天愁」,這個巨大的愁,「上盡層樓更上樓」,這一層眼界已經放寬了,看見這個柳暗花明,他還嫌不滿足,還要吸取更大的愁,更上一層樓。仰天一看,見一隻孤雁,「欲問孤鴻向何處」,為什麼古人要把這個寫入詩詞?是有道理的:大雁是和書信、資訊密切關聯的,古人寄書信是拴在大雁的腿上,這就是資訊,別離、懷念都在這只大雁上。李義山剛問完了孤鴻,然後他馬上想:「不知身世自悠悠」,我和它是一樣的。當時的社會歷史環境很不好,他是一人作嫁,給人家做幕客,滿腹才華,無所事事,沒有知音。孤鴻不知向何處歸宿,而我,身世悠悠,跟它一模一樣。這是真懂。我僅僅舉這麼一個例子。
為什麼古人一登了樓,就發生這麼巨大的感慨?我們講詩詞就是左右逢源,鉤鉤聯聯,這樣可以啟發鑒賞的興趣和能力。初唐詩風巨變時,有一個陳子昂,他登幽州古台,寫下這麼幾行詩句:「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登高一望,仰視天,下視地,我們古代的六合,就是東西南北上下,六合同春,就是宇宙、時空,都包括在內。當時陳子昂是怎麼一回事?他是一種什麼感情?他覺得他小小的個人、自我,處於這個廣大無邊無際的一個時空當中,他萬感齊生,獨愴然而涕下。這大概就是人類有了心靈,看了這個大宇宙以後,這個小我,跟這個大,怎麼去契合?我在哪裡?人往哪歸?我們中國的詩詞,最高的境界就是這個。
詩人多愁善感,其實就是體貼
說詩人要多情,就是感情豐富。豐富的反面是什麼?有一個成語叫「麻木不仁」。「麻木不仁」那個「仁」怎麼寫呢?那誰都知道:左邊一個立人,右邊兩橫,仁義道德的「仁」。你想過沒有,怎麼麻木跟這個仁義聯繫一起?你想想這是什麼道理、什麼關係?仁就是孔子說的那個「仁」,儒學真正的核心之核心就是這個「仁」字。他用八個字解釋這個「仁」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不喜歡的東西、事物,不要加予別人。這兩句話八個字其實就是一個「仁」字。己,八個字的開頭;人,八個字的結尾。一個己,一個人,中國古來的聖賢主要考慮的就是這個。其實詩人考慮的也是這個。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換個名詞,我可以用兩個字──體貼來表現。設身處地,我如果是他,我又該怎麼樣?做人、人事、人緣、人事關係、人際關係、社會交往、家庭成員,無往而不發生這個問題,這是中華民族文化最偉大的精氣神,靈魂之靈魂。詩人多愁善感,其實就是體貼。我今天講了這麼多,到這裡畫龍點睛,兩個字──體貼。《紅樓夢》中,賈寶玉最大的特點是體貼,替別人想。所以,警幻仙姑她說:你是在天分之中有一股真情來體貼別人……那不就是仁嗎?漢字這個「仁」為什麼兩個人呢?這是人和人的關係:你、我、他,也包括物。
你說詩人、詞人,他的本質到底是什麼?多情,善感,真正的中心,他是一個仁人,是一個擅體貼之人,這樣才是一個真正的詩人,不是舞文弄墨,湊幾個美麗的詞句。
【提問】
聽眾:請問周老先生,蘇東坡之詞,「十年生死兩茫茫」創作的背景。
周:說老實話,我對這個主題沒有真切的研究,但是我讀了東坡這一首詞,深受感動。這個說起來又簡便又乏味,可是這是我的真實話。東坡這位大詞人一生的創作只有這一首最悲痛,可是每一個主題都是千言萬語的事情,我真不知道能夠用什麼樣的簡便語言回答。
東坡這位大詞人有幾篇有名的詞,大家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做豪放派,說這個人好像是太豁達,心胸廣博,天地寬廣,沒仇沒恨,什麼事都看得開……哪裡是這麼回事!他是表達方式。我先不正面回答這個問題,我給你舉個例子:
東坡在七歲的時候,聽到一個九十多歲的老尼講蜀主與花蕊夫人的故事。有一天夜裡熱極了,蜀主與花蕊夫人起來,作了一首詞,只記得頭兩句。東坡聽了這個故事,深刻地印在他的心靈上,四十年後,他運用天才的藝術本領,將只餘頭兩句的一首曲詞補成了完篇,而且補得是那樣的超妙。「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他寫這個花蕊夫人的本質的美、精氣神,可是這個美人冰肌玉骨,她的本質是清涼的,沒有汗。「水殿風來暗香滿」,水殿蓋在池子當中,風一吹,暗香來,微微地,似有如無的暗香來。這是什麼香?是那美人身上發生的香?還是這個水殿裡滿池的紅蓮、荷花的香?還是宮殿裡邊焚燒的香?一時俱難「分析」。「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攲枕釵橫鬢亂。」以下寫簾開、寫月照、寫攲枕、寫釵鬢,總是為寫大熱二字。因大熱天不能寐,及風來水殿,月到天中,再也不能閉置繡簾之內,於是起身來到中庭,仰頭一看,那個月亮顯得很小了,小得成了一點,好像是來看他們兩人不眠的情景。「人未寢」,人沒睡,人是誰?他不說。這個「人」字,在詩詞裡邊的用法、作用特別有意思!「攲枕釵橫鬢亂」,鬢滾亂了,釵的位置也不正了,這就涉及到古代婦女儀容:那頭髮,那鬢,最要緊。你看那《紅樓夢》裡邊,劉姥姥給賈寶玉講故事,說鄉村裡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在夜裡下雪天抽柴火,那小姑娘梳著油光的頭,這是什麼意思呢?就是頭髮一絲也不能亂的。這些都是東坡的想像。上片全是交待「背景」,過片方寫行止,寫感受,寫思索,寫意境,寫哲理。「起來攜素手」,以其無人,乃攜手同行,素手者就是我們民族描寫古代婦女潔白的手。既起之後,來至中庭,時已深宵,寂無人跡,聞無蟲鳥,唯有微風時傳暗香之夜氣。仰而見月,由看月而又看銀河天漢,河漢亦愈顯清晰。銀河亦如此寂靜無嘩,時見流星一點,劃過其間。「庭戶無聲」,宮殿庭院無聲,寂靜無聲,寫的是那個境界!「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金波是月亮,天要是越亮,月亮就越淡了。詩人最後似代言,似自語,而感慨系之:「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當大熱之際,誰不渴盼秋風早到,送爽驅炎?然而涼天一來,時間、年華已經偷偷過去了,即美境縱來,事亦隨變。如此迴圈,永無止息。你說東坡是個豁達的人,什麼也不計較、豪放?你看看他這感情,裡面包含一層哲理。
「十年生死兩茫茫」,是他挽吊他的結髮之妻。蘇東坡因王安石變法,和他意見不合,蘇東坡說,變法聽起來好,底下一奉行,弊端百出,人民比沒改革以前還苦,結果就得罪了宋神宗,一下子把他貶到南方去,而且是一貶再貶,最後貶到海南,那是生離死別呀!東坡作這首詞的時候已經十年了,不知怎麼一個背景機會,寫了這首詞,是他平生全部集子裡最沉痛的、最感動人的。平平淡淡,朴樸素素,自然之極,沒有任何修飾,那是真情的流露。「十年生死兩茫茫」,生的和死的,誰都說不清是怎麼回事,沒法形容:「不思量,自難忘」,忘,念 wāng
,不念 wàng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不要說十年兩茫茫,就是對面相逢也不認得了,為什麼呢?十年前不這樣啊!他現在看到的是什麼呢?「明月夜,短松岡」,他看到這個景象,還豪放,還豁達?
聽眾:周先生,請您談談《紅樓夢》中的詩詞與唐詩宋詞的關係和區別。
周:這個問題好像就是上次在本館,有聽眾問過,我現在再重複一下,主要有二點:第一點,《紅樓夢》裡的詩詞和《三國演義》《西遊記》這一類小說裡邊的詩詞完全性質不同。《三國演義》裡邊的詩詞是說明哪個故事情景引了「古人有詩曰」,好像是胡曾的詩,一首七言絕句,就著這件事發揮讀者的感想,這完全是讀者反響而不是書裡邊的詩詞;《西遊記》這一類,又一個性質,它是從長安到西天取經,當中路上七十二難,這一難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解決了,師徒四人騎上白龍馬又往前走,抬頭一看,這有一首詩,也許是四六句,什麼樣子的樹林、什麼樣子的景,這個跟《三國》不同,它屬於本文的組成部分,是起路程、時間的進展;《紅樓夢》則完全不同,《紅樓夢》的詩詞除了很少數,幾乎沒有,都是書中角色的,是曹雪芹替書中的人物而代擬的詩詞。這個性質十分之重要。在表面上看,他要模仿那些小姑娘、有高層教養的大家閨秀,她們都愛詩,組織結社,當時這個風氣很盛。曹雪芹就替她們每人作,他要照顧不同人的性格。我要說的最重要的不在這兒,在那些詩裡隱藏著更多一層的內容,永遠是寫這裡,目的是寫後文。
第二點,海棠結完社,史湘雲和薛寶釵商量開詩社詠菊花,你是否認為這就是詠菊花?那還有什麼意思?這十幾首菊花詩是寫後來賈寶玉和史湘雲經過千難萬苦,後來又重逢,結為夫婦。裡邊有很明顯的幾句話,你們回去再溫習就明白了。
我用這麼兩點回答你這個問題,《紅樓夢》裡邊的詩詞是比組成部分還組成部分,不是可有可無。曹雪芹代言,代那些角色說了至少兩重的話──目前的、後來的。至於林黛玉的《葬花吟》和《秋窗風雨夕》《桃花行》這三首古體最精彩了。曹雪芹的才華在這三篇裡邊一步一步地流露,他是有意借這個機會露了一下。《葬花吟》名聲最大,其實比不上後兩首。《秋窗風雨夕》是仿唐初的《春江花月夜》,每個字都對應,秋窗對春江,風雨夕對花月夜。
我借這個機會說幾句閒話。我們賞古人的詩詞,主要的精神是學、佩服、讚歎,而不是挑毛病。要挑毛病,古人也不是每一個都是完美的、不可吹求的。我引兩個例子,希望大家走走心:韓退之韓愈的最有名的五言詩,大家都記得,他說:「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堪歎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可見在那個時候,連李、杜一流的,也有人說壞話。要不然的話,怎麼引起韓愈這麼大的憤慨?還有一個例子,就是杜甫的七言絕句,杜子美說:「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王、楊、盧、駱為初唐四傑,王勃就是作《滕王閣序》的人,其中「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為千古傳頌。我想,那些嘲笑李、杜文章的和批評王、楊、盧、駱四傑的文章,今天還能讀到嗎?但是,那些不公平的鑒賞能夠使得當時後世、千人萬眾都心服口服嗎?一個杜子美,一個韓退之,寫出這麼兩個例子,可見人情世態在唐代也如此,不是新鮮事,這個都值得我們做一番深長思。好了,我說的閒話太多了。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