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諾貝爾文學獎得獎十周年紀念新版】
全球獨家典藏版‧封箱攝影公開
收錄高行健當年尋訪靈山旅途中的五十張珍貴攝影照片
更獨家收入高行健於2010年國際筆會東京大會文學論壇開幕式演講:「環境與文學:今天我們寫什麼」。
華文世界的驕傲 當代經典之作
200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自傳色彩濃郁的重要代表作
他不僅是文學家、劇作家、畫家、電影導演,更是攝影家
運鏡充滿大師風采
一趟孤獨的征途恍若浮動的光影,
虛實之間亦如人生蒼茫的探尋。
萬水千山的深處,
一次心靈探索、永不重複的朝聖旅程。
《靈山》是一部獨樹一格的長篇小說巨著,根據作者中國西南偏遠地區的漫遊印象,由不同的人稱代詞「你」、「我」、「他」呈現不同的內心觀點,更呈現主人公旅程的反思與朝聖心路,瑞典皇家學院的頌辭提到:「在高行健的作品中,可以見到文學從個人在群眾歷史中的掙扎,得到新生。」
邊陲地帶流傳巫術、民謠、江湖好漢,奇風異景,一趟探索心靈的桃花源,敘述者到處遊蕩,只為尋找心中的樂土。作者從各個角度切入,體現一個向靈山朝聖的心路歷程,並藉此撥開中國文化的多樣神秘面紗。
在作者的運鏡之間,心境的蒼涼與迷濛中,世界萬千之景,富麗磅礴的山水、曲折典雅的小城窄巷,在藝術家/小說家的虛實筆觸之下,吐納出無盡的魅力……
作者:高行健
國際著名的全方位藝術家,集小說家、劇作家、詩人、戲劇和電影導演、畫家和思想家於一身。一九四○年生於中國江西贛州,一九八八年起定居巴黎,一九九七年取得法國籍,二○○○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他的小說和戲劇關注人類的生存困境,瑞典學院在諾貝爾獎授獎詞中以「普世的價值、刻骨銘心的洞察力和語言的豐富機智」加以表彰。
他的小說已譯成四十種文字,全世界廣為發行。他劇作在歐洲、亞洲、北美洲、南美洲和澳大利亞頻頻演出,多達一百三十多個製作。他的畫作也在歐洲、亞洲和美國的許多美術館、藝術博覽會和畫廊不斷展出,已有上百次展覽,其中多達九十次個展,出版了五十多本畫冊。近十年來,他又拍攝了三部電影詩,融合詩、畫、戲劇、舞蹈和音樂,將電影作成一種完全的藝術。
他亦榮獲法國藝術與文學騎士勳章、法國榮譽軍團騎士勳章、法國文藝復興金質獎章、義大利費羅尼亞文學獎、義大利米蘭藝術節特別致敬獎、義大利羅馬獎、美國終身成就學院金盤獎、美國紐約公共圖書館雄獅獎、盧森堡歐洲貢獻金獎。香港中文大學、法國馬賽—普羅旺斯大學、比利時布魯塞爾自由大學、臺灣大學、臺灣的中央大學、中山大學、交通大學和國立師範大學皆授予他榮譽博士。
此外,二○○三年,法國馬賽市為他舉辦大型藝術創作活動「高行健年」。二○○五年,法國愛克斯—普羅旺斯大學舉辦「高行健作品國際學術研討會」。二○○八年,法國駐香港及澳門總領事館和香港中文大學舉辦「高行健藝術節」。二○一○年,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舉辦「高行健的創作思想研討會」。二○一一年,德國紐倫堡—埃爾朗根大學舉辦「高行健:自由、命運與預測」大型國際研討會;同年,韓國首爾高麗大學舉辦「高行健:韓國與海外視角的交叉與溝通」,韓國國立劇場則舉辦「高行健戲劇藝術節」。二○一四年,香港科技大學高等研究院舉辦「高行健作品國際研討會」。二○一七年,臺灣國立師範大學舉辦「高行健文學藝術節」。二○一八年,法國艾克斯—馬賽大學圖書館設立「高行健研究與資料中心」。二○二○年,臺灣國立師範大學圖書館設立「高行健資料中心」。現任臺灣國立師範大學講座教授。
序 藝術的退位與復位 馬森
靈山
附錄
西元200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獎頌詞 瑞典皇家學院
得獎演說 ─ 文學的理由 高行健
領獎答謝辭 高行健
環境與文學 ─ 今天我們寫什麼(西元2010國際筆會東京大會文學論壇開幕式演講) 高行健
高行健的生平與作品
藝術的退位與復位/馬森
小說,在我國的文學傳統中,本就站在邊緣的地帶,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以儒家自居的道學之士甚至於斥小說(外加戲曲)為壞人心術、誨淫誨盜之作,嚴禁子弟接近。因此之故,早期的中國小說家,如《金瓶梅》和《紅樓夢》的作者,絕不敢在作品上署名,以致使後人澆潑了無數墨汁來費盡心機考證追索作者的蹤跡。
小說開始受到重視,並且為學者頷首、專家默認為文學中不可或缺的一環,是受了西方觀念影響以後的事,大概在五四運動前後,人們對小說的看法才開始發生了根本的轉變。雖則如此,細查那一代的小說作家,使用真名實姓的仍然很少,寫起小說來,周樹人叫魯迅,沈德鴻叫茅盾,李芾甘叫巴金,蔣冰之叫丁玲,張乃瑩叫蕭紅,舒慶春叫老舍等等。固然借用筆名也許是那時代一時的風尚,但心理上多少因此產生一些隱蔽感也是可以想像的理由。
很不幸的是,小說受到重視以後,不見得就立時獲得了應有的藝術地位。藝術,對一個苦難的國家和貧窮的人民,是一個奢侈的概念。五四以來的中國文人,很少有敢於奢談藝術而不受撻伐的。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和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都集中火力攻擊舊文學的陳腐,卻並不強調藝術。著名的「文學研究會」對文學的主張,用茅盾的話來說是「文學應該反映社會現象,表現並且討論一些有關人生的一般的問題。」(《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導言》)「創造社」被時人目為「為藝術而藝術」的一群,但「創造社」的大將鄭伯奇曾矢口否認說:「若說創造社是藝術至上主義者的一群,那更顯得是不對……真正的藝術至上主義者是忘卻了一切時代社會的關心而籠居在『象牙之塔』裡面,從事藝術生活的人們。創造社的作家,誰都沒有這樣的傾向。」(鄭伯奇〈創造社的傾向〉)而「創造社」也確是不負眾望,不久就轉向到革命陣營裡去。後來的「文藝自由論戰」和梁實秋所引起的「文學與抗戰無關論」的筆仗,使我們看到主張自由創作的人無不受到其他文人的痛剿。自由創作尚且不准,遑論藝術?
因此,從第一篇新小說──魯迅的〈狂人日記〉──起,中國的現代小說就採取了兩種姿態出現在中國的文壇上:一是謙卑地為人民大眾而服務,二是雄赳赳地擔負了捍衛國家民族利益的重任。在這兩種姿態中,都沒有留下自我修飾的餘地。既然另有使命和更重要的實用目的,小說藝術不獨不會引起人們的關注,反倒有被人誤會為故意搔首弄姿的可能。
在小說的批評上,批評家們也就常愛用「血的」、「淚的」、「愛國的」等字眼,把小說的創作引上了宣洩民族感情的道路。宣洩民族感情本沒有什麼不好,但是以是否宣洩了民族感情,或以宣洩民族感情的多寡來定小說的良窳,那就會產生不可彌補的後遺症了。例如有人把老舍的《四世同堂》和《駱駝祥子》等量齊觀,甚至認為前者是一部偉大的描寫抗日戰爭的史詩小說,只因為《四世同堂》宣洩了民族的情感,就有充分的理由忽略其藝術上的粗糙。
小說在兼任了救國救民的重任之餘,幸好從五四運動到一九四九年中共攫取政權之間,尚不曾釐定出不可違拗的文藝政策,也沒有密不通風的嚴密組織,小說藝術就在這種疏忽的寬忍之下默默地苟活著,居然也產生了一些不講藝術而自有藝術的佳作,例如魯迅、茅盾、郁達夫、沈從文、王魯彥、張天翼、吳組緗等的一些短篇,以及老舍的《駱駝祥子》、李劼人的《大波》、巴金的《寒夜》、錢鍾書的《圍城》等長篇,都為那個時期的小說創作留下了光輝的紀錄。
一九四九年以後,既然主張革命文學和普羅文學的作家們在政治上取得了絕對的勝利,那麼小說的藝術更不可能重見天日了。首先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成了眾人必須恪遵的創作圭臬。其中只談立場問題、態度問題、工作對象問題、學習馬列思想問題,就是不談藝術問題。也並非完全不談,而是對藝術加以斷然否定說:「和政治並行或互相獨立的藝術,實際上是不存在的。無產階級的文學藝術是無產階級整個革命事業的一部分,如同列寧所說,是整個革命機器中的『齒輪和螺絲釘』。」因此,如果也有個藝術標準的話,就不得不重重地壓在「政治標準」之下了。
在意識觀念的領域裡既已立下了小說創作的標竿,更難脫逃的則是所有小說家都納入了共產黨所領導的作家協會,直接受到黨的監督,而所有的文學刊物也都成了只代表黨的利益的喉舌。在這般嚴密的組織運作之下,小說藝術又何處容身呢?於是我們所看到的《山鄉巨變》、《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紅旗譜》、《三家巷》,以至於《豔陽天》、《金光大道》數百部長篇以及無數的中、短篇小說,所寫的都是一件事:過去的社會有多麼多麼的悲慘黑暗,現在的社會有多麼多麼的幸福光明,這一切都是由於共產黨的偉大和毛主席的英明領導,這些小說,用中共官定的政治標準來衡量,都在九十分以上。屈居第二的藝術標準呢?只是備位而已,從來沒有人敢公開地使用過。
由於中共在消滅了外在的敵人以後,矛頭內轉,內鬥日急,作為革命機器的齒輪和螺絲釘的文學,自然也不可避免地流為鬥爭的工具,於是從救國救民一變而為「為工農兵服務」,再變而為「為共產黨服務」,三變而為「為黨中央服務」,最後竟變為「捍衛毛主席的英勇戰士」。小說,到了這步田地,也就越來越難寫了。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原來在政治標準的衡量下超過九十分的《青春之歌》、《林海雪原》什麼的,一日之間都變成了危害社會主義革命事業的大毒草!正像劉再復所說,一個占人類五分之一人口的大國的文學變成,只剩兩種東西的荒原:八個樣板戲和兩部小說──姚雪垠的《李自成》第一卷和浩然的《金光大道》(劉再復〈近十年的中國文學精神和文學道路〉)。
藝術本來在小說的創作中就一天天地稀釋淡化,現在應該說完完全全退位了。不但不會有人膽敢談論藝術的問題,連使藝術默默苟活的空間也不再有。數十年的革命經驗已經培養起一批嗅覺特別銳敏的鷹犬,虎視眈眈地在等待著「藝術」不小心會在什麼地方冒出頭來,以便一把揪住,痛加撻伐。
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毛澤東死亡、四人幫垮台,作家們才在舔舐創口自療的過程中,逐漸看清楚數十年來小說的創作是在何等的魔咒下苟延殘喘。這時候好似冬眠的枯草受到春風的吹拂,一夜之間噴射出萬箭齊發的創造源泉。我們看到了「傷痕」的、「反思」的、「尋根」的、意識流的、心理寫實的、魔幻寫實的、超現實的……種種的小說新形貌。劉再復曾從思想的角度總結這一現象,認為「主要表現為三個特點:一是對歷史的反思,二是人的重新發現,三是對文學形式的新探求。」(劉再復〈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對人的三次發現〉)藝術的潛能終於在新形式的探索下自然地爆發了出來。
在這一代關心小說藝術的作家中,高行健是相當突出的一位。他除了以創作新型的戲劇(如一九八二年的《絕對信號》、一九八三年的《車站》、一九八五年的《野人》、一九八六年的《彼岸》等)聞名外,還於一九八一年出版了一本《現代小說技巧初探》,引介了西方現代主義以來的小說藝術,足以說明他個人再也無法忍耐一直作為政治的一枚螺絲釘的小說的地位了。他這本小冊子立刻獲得了其他作家的共鳴,王蒙、劉心武、馮驥才、李陀都曾先後發表意見和書評。
當然,談論小說的藝術是一回事,在創作上把藝術表現出來是另一回事。在同代的小說作家中,鍾阿城、韓少功、莫言、古華、張賢亮、史鐵生、賈平凹、殘雪、李銳、葉之蓁、鄭萬隆等都表現出了極不相同的獨特風格,高行健也是其中的一位。雖然他的聲名主要來自戲劇的創新,但他在小說方面卻一直在默默地耕耘,所流的汗水,並不下於在戲劇創作方面的辛勞。他在小說創作上第一張出色的成績單,是《聯合文學》於一九八九年為他出版的《給我老爺買魚竿》短篇小說集,共收錄了十七個短篇。關注小說藝術的人,不難發現高行健不想重複寫實主義所遵循的反映社會人生的老路,甚至於他企圖擺脫一向認為是小說核心成分的情節和人物。那麼一篇小說,既不企圖反映社會和人生,又不專注於情節的建構和人物的塑造,還能剩下些什麼呢?用高行健自己的話來說:「我以為小說這門語言的藝術,歸根結柢是語言的實現,而非對現實的摹寫。小說之所以有趣,因為用語言居然也能喚起讀者真切的感受。」(《給我老爺買魚竿‧跋》)
把小說的寫作提升到語言藝術的層次,其實也正是偉大的小說家早已服膺的原則。戴索緒(Ferdinand de Saussure)的《語言學通論》(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有兩個基礎的概念:一是「意符」(Signifiant)與「意旨」(Signifié)之間的相應關係;二是這二者的關係所具有的「符號的專斷性」(L’arbitaire de Signe)。十九世紀的小說家所追求的正是意符與意旨的相應。福樓拜曾強調每一片樹葉都是獨一無二的,好的小說家必須尋找出最恰當的詞彙(意符),準確地顯示事物的內涵(意旨)。這是小說的語言藝術的第一步。語言的專斷性表現在意符的多元化,不同的語言各有不同的意符,意旨的傳達取決於意符之間的「差異」,是故每一種語言都自成一個自足的體系。這一個概念使用在文學言談(discours)上,就給予了每一個作家在共同的語言上,仍具有有限的專斷之可能。獨特的語彙和語法架構在個人專斷的操縱下,形成獨特的文體和風格。這是小說語言藝術的第二步。在我國現代的小說家中,能達成個人獨特的文字風格的可說寥寥無幾。魯迅的冷雋辛辣是一個,老舍的幽默風趣也是一個。但是只有獨特的文字風格尚不足以使小說的藝術達到圓滿的境界,否則老舍的《四世同堂》便與他的《駱駝祥子》無分軒輊。細析《四世同堂》的粗糙,並非來自文字的風格,而是出於經驗的虛矯。由此看來,文字或語言的藝術,在表現專斷的獨特風格的同時,還得加上在文字(意符)背後所欲傳達的作者個人的真實經驗(意旨)。《四世同堂》的缺漏正在於作者欠缺抗日戰爭淪陷區的實地經驗,更欠缺被國人詆為「漢奸」的賣國者的心理的深刻瞭解,個人獨特的文字風格便發揮不出名實相應的藝術魅力。由此而論,小說的語言藝術的第二步必須以第一步為前提,能喚起讀者真切感受的語言,必須具有特定的真實的人生經驗作為內涵,雖然不必是對現實的摹寫。
另一方面,高行健所強調的是語言的實現,也就是說把流於政治附庸的「主題掛帥」的小說矯枉過正地扭轉回本位的「語言藝術」中來。我所說的「矯枉過正」,是因為在扭轉的過程中,同時也犧牲了小說藝術另一重心:情節和人物。如果只用「語言的藝術」來為小說定位,其與詩及散文之間的界線就模糊不清了。當然,我們並沒有理由限制小說的散文化或詩化,任何一門藝術的發展,前進的路程都該是敞開的,無庸預先設障。那麼強調小說中語言藝術的特性,縱然有與詩及散文混融的可能,也不見得就是一件不可行的事。詩中已經有散文詩,散文中也有詩化的散文,小說的散文化或散文的小說化,在語言藝術的自然發展中,似乎也沒有事先釐清的必要。朱自清的〈背影〉其實就介於小說與散文之間,全靠讀者自己的認定。高行健的小說的確是走上了散文化的途徑,請看這一段:
到郊外去!到我老爺曾經帶我去過的郊外河邊上去──釣魚?我記得我老爺帶我到河邊去過,釣沒釣上魚我可記不清了,可我記得我有個老爺,也有過童年,童年我媽給我在院子裡光屁股洗澡的時候,我周身不自在,我也尋找過我小時候住過的房子,我也還記得有一次半夜裡就起來跟人去打獵,跟的並不是我老爺,跑了一整天,打死了一頭野貓,被當成了狐狸,我又想起一首詩,詩中的那我,渾身披掛著叮噹作響的獵刀,一隻沒有尾巴的蜻蜓,撲打著翅膀在原地旋轉,批評家的眼睛裡長著倒刺,還有一個很寬的下巴,我想寫一篇大有深意的小說,深深的淹得死蒼蠅,後來,就看見了我老爺,蹲坐在一張小板凳上,躬著背,吧嗒吧嗒在抽菸,老爺,我就叫他了,他沒有聽見,我到他跟前又叫了一聲老爺,他這才轉過身來,並沒有拿著菸袋鍋,他老淚縱橫,眼睛就像被煙子燻得布滿了血絲,冬天為了取暖,他總喜歡蹲在灶膛邊上燒柴禾,你幹麼哭呢,老爺?我問,他擤了把鼻涕,就手一抹,還倒吸了一口氣,那手就把鼻涕抹在鞋幫子上,卻並不在鞋面上留下痕跡,他穿的是我姥姥給他做的鞋底納得特厚的老布鞋,他紅紅的眼睛望著我不說話,我給您買了一根帶手輪的魚竿,我說,他喉嚨裡含混地呼嚕了一聲,沒有表現出怎樣的熱情,就這樣,我來到了河邊沙地上,腳下的沙子在窸窸作響,像是我姥姥在嘆氣,我姥姥就好嘮嘮叨叨,可沒有一句聽得清楚,你要故意問她,姥姥,你講什麼?她就會立刻失神,抬起頭來,半天才說,啊,你下學回來啦?或是說,你餓不餓?廚房籠屜裡蒸得了白薯,她嘮嘮叨叨的時候,你最好別打斷,她講的都是自己做姑娘時的事,可你要是從椅子背後去偷聽,她就好像總是在說掩蓋了掩蓋了掩蓋了掩蓋了掩蓋了什麼都掩蓋了什麼,這些回憶就都在你腳底下的沙子底下作響。(:《給我老爺買魚竿》)
這的確是散文的句子、散文的段落,但誰又規定不能放在小說裡?西方的散文(prose)就蘊含在論說文(essay)和敘述文(narrative)裡,幾乎不能獨立自成一個文類。然而在我國卻有厚實的散文傳統,漢魏六朝文、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公安、竟陵的小品、桐城派的古文,以至新文學運動以來的眾多的散文作品,不獨可以與小說、戲劇媲美,甚至在數量上遠遠超過其他的文類之上。小說的確有向散文學習的空間。然而,小說的散文化,在我國不能不產生被散文吞噬的危機。為了證明他所寫的是一種新體的小說,而並非散文,高行健接著又完成了一部博大的巨構──《靈山》。
《靈山》確是一部小說,不可能錯認為是一篇特長的散文,理由是不但其所運用的語言藝術足以喚起讀者真切的感受,而且它發揮了小說中想像、虛構的特質,並利用雙重觀點的交插觀照,把小說的敘述體朝前推進了一步。
《靈山》是怎麼寫出來的?這該從我認識高行健說起。我在倫敦大學執教的那些年代,每年都舉辦一次「大英中國研究學會」(British Association for Chinese Studies)的年會。在四人幫垮台以後,中國的作家、學者終於可以外放的時候,我們總利用年會的機會邀請一兩位中國作家來訪,像曹禺、唐弢、北島、古華和高行健就是這樣在不同的年代到了英國。高行健來訪的那一次,年會好像是在牛津大學舉行的,我恰恰跟高行健住在一牆之隔的兩個爬滿青藤的房間,會前會後便有不少交談的機會。他是一個健談的人,記得最清楚的是,他談到在北京時因為抽菸過度的緣故,被醫生診斷為患了來日無多的肺癌。這樣的一種宣告,使他驟然間覺得萬念俱灰,在徬徨無依的心情下,放下了北京人藝的編劇工作,離開了親人,背起了一個簡單的行囊,一心只想在僅有的數月的生命中一覽中國富麗奇幻的深山大川。他踏上了中國西南邊區人跡罕到的探險征途。等他遊蕩了數月又返回北京之後,肺部疑似癌症的黑影竟然奇蹟般地消褪了。他如此神奇地奪回了即將失去的生命,也神奇地再度迸發出文學的創造力。《靈山》就是這樣產生的。
《靈山》採用了第二人稱和第一人稱交互運用的敘述方式。「你」和「我」可能是一個人,也可能不是一個人,這並不十分重要,重點是他們都是敘述的主體,前者是分析式的,後者是綜合式的,共同體現一個向靈山朝聖的心路歷程。在這部也可以稱作是「尋根」的巨大的架構中,高行健有意擺脫了傳統的編織情節和塑造人物的累贅,把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語言的實現上,使語言澄澈猶如雪山的澗流,直接呈現出敘述者的心象。
這樣的寫法,仍然算是一種散文化的小說模式。就其篇幅的巨大而論,這是一種嶄新的嘗試,端看他語言的藝術是否承托得起這巨大的篇幅所帶來的重量。如果說傳統小說的「人物─情節」模式早已經形成讀者固定的審美經驗,那麼任何小說的新模式都將訴求於讀者審美經驗的調整,拒斥的心理和新景觀的刺激將會同時產生。
《靈山》的中文版還沒有出版的時候,這部小說的手稿已經放在瑞典皇家學院馬悅然教授的案頭,在進行瑞典文的翻譯了。久居四川的馬悅然,大概是受了書中西南邊區神祕氣氛的迷惑吧!然而把書中精心營構的語言譯成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文字,又是多麼艱巨的工程呀!
如果說高行健和他同代的作家都在努力使小說回歸到語言的藝術這一個原始的課題上來,那麼可以說中國大陸上在小說中退位已久的藝術,到了八○年代,終於又找回了它應有的位子。
(一九九○年九月廿七日於台南古城)
二(內容選摘)
我是在青藏高原和四川盆地的過渡地帶,邛崍山中的中段羌族地區,見到了對火的崇拜,人類原始的文明的遺存。無論哪一個民族遠古的祖先都崇拜過給他們帶來最初文明的火,它是神聖的。他坐在火塘前喝酒,進嘴之前,先要用手指沾了沾碗裡的酒,對著炭火彈動手指,那炭火便噗哧噗哧作響,冒起藍色的火苗。我也才覺得我是真實的。
「敬灶神爺呢,多虧的他,我們才有得吃喝,」他說。
跳動的火光映照著他削瘦的面頰,高高的鼻梁和顴骨。他說他是羌族人,底下耿達鄉的人。我不便就問有關鬼神的事,只是說我來了解這山裡的民歌。這山裡還有沒有跳歌庄的?他說他就會跳,早先是圍著火塘,男男女女,一跳通宵達旦,後來取締了。
「為什麼?」我明知故問,這又是我不真實之處。
「不是文化革命嗎?說是歌詞不健康,後來就改唱語錄歌。」
「後來呢?」我故意還問,這已經成為一種積習。
「後來就沒人唱了。現今又開始跳起來,不過,現今的年輕人會的不多,我還教過他們。」
我請他做個示範,他毫不遲疑,立刻站起來,前一腳後一腳踏著步子唱了起來。他聲音低沉而渾厚,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我確信他是羌族人,可這裡管戶口的民警就懷疑,認為申報為藏族或羌族的都是為了逃避計畫生育,好多生孩子。
他唱了一段又一段。他說他是個好玩的人,這我也信。他解脫了鄉長的職務,重又像一個山裡人,一個山裡好熱鬧的老頭子,可惜過了風流的年紀。
他還能唸好多咒語,是獵人進山時使的法術,叫黑山法,或是叫邪術。他並不迴避,他確信這種咒語能把野獸趕進設下的陷阱,或是讓牠踏上安的套子。這使邪術的又不光是人對野獸,人與人之間也用來報復。如果被人使用了黑山法,就注定在山裡走不出來。這就像我小時候聽說過的鬼打牆,人在山裡走夜路,走著走著,眼面前會出現一道牆,一座峭壁,或是一條深深的河,怎麼也走不過去。破不了這法,腳就是邁不出這一步,就不斷走回頭路。於是,到天亮才發現不過在原地轉圈。這還算好的,更糟的還能把人引向絕境,那就是死亡。
他唸著一串又一串咒語,不像他唱歌時那樣悠緩從容,都喃喃吶吶,十分急促。我無法完全聽懂,卻感受到了這語言的魅力,這種魔怪森然的氣息就瀰漫在被煙子熏得烏黑的屋子裡。火舌黏著燉羊肉的鐵鍋,將他那雙眼睛映得一閃一閃,這都真真切切。
你找尋去靈山的路的同時,我正沿長江漫遊,就找尋這種真實。我剛經歷了一場事變,還被醫生誤診為肺癌,死神同我開了個玩笑,我終於從他打的這堵牆裡走出來了,暗自慶幸。生命之於我重又變得這樣新鮮。我早該離開那個被汙染了的環境,回到自然中來,找尋這種實實在在的生活。
在我那個環境裡,人總教導我生活是文學的源泉,文學又必須忠於生活,忠於生活的真實。而我的錯誤恰恰在於我脫離了生活,因而便違背了生活的真實,而生活的真實則不等於生活的表象,這生活的真實或者說生活的本質本應該是這樣而非那樣,而我所以違背了生活的真實就因為我只羅列了生活中一系列的現象,當然不可能正確反映生活,結果只能走上歪曲現實的歧途。
我不知道我此刻是否走上了正道,好歹總算躲開了那熱鬧的文壇,也從我那間總煙霧騰騰的房間裡逃出來了,那屋子裡堆滿的書籍也壓得我難以喘氣。它們都在講述各種各樣的真實,從歷史的真實到做人的真實,我實在不知道這許多真實有什麼用處。可我竟然被這些真實糾纏住,在它們的羅網裡掙扎,活像隻落進蛛網裡的蟲子。幸虧是那誤診了我的大夫救了我的命。他倒是挺坦誠,讓我自己對比著看我先後拍的那兩張全胸片,左肺第二肋間一塊模糊的陰影蔓延到了氣管壁。即使把左肺葉全部摘除也無濟於事,這結論不言自明。我父親便死於肺癌,從發現到去世只三個月,也是他診斷的,我相信他的醫術,他相信科學。我在兩個不同的醫院拍的兩張胸片都一模一樣,不可能是技術上的差錯。他又開了一張做斷層照相的單子,登記預約的日期在半個月之後。我沒什麼可著急的,無非再確定一下這腫瘤的體積。我父親去世前都做過,我拍與不拍都步他的後塵,並不是什麼新鮮的事。而我竟然從死神的指縫裡溜出來了,不能不說是幸運。我相信科學,也相信命運。
我見過一位人類學家三十年代在羌族地區收集到的一段四寸多長的木頭,刻畫成一個用雙手倒立著的人形,頭上有墨點出的五官,身軀上寫著兩個字「長命」,叫做「倒立牾猖」,很有點惡作劇的味道。我問這位退休鄉長,現在還有沒有這種保護神,他說這叫做「老根」。這木偶得同新生兒共生死,人死後,也同屍體一起送出家門,死人埋葬了,它便擱在山野裡,讓靈魂也回歸自然。我問他能不能替我找到一件,我好帶在身上。他笑了笑,說這是獵人上山揣在懷裡辟邪的,對我這樣的人沒用。
「能不能找到一位懂得這種邪術的老獵人,跟他一起去打獵?」我又問。
「那石老爺最有本事了,」他想了想,說。
「能找到他嗎?」我立刻問。
「他在石老爺屋。」
「這石老爺屋在哪裡?」
「從這裡再往上去二十里到銀廠溝,從溝裡進到山澗的盡頭,就有個石屋。」
「這是個地名,還就是他石老爺的屋?」
他說是個地名,也真有一間石屋,石老爺就住在裡面。
「你能帶我去找他嗎?」我追問。
「已經死啦。他躺在鋪上,就睡死過去了。太老了,他活到九十好幾,也有說一百好幾十,總歸,沒有人說得清他的歲數。」
「那他後人還在嗎?」我少不得又問。
「我老爺一輩,我剛記事,他就這樣一個人過。」
「也沒有老伴?」
「他就一個人住在銀廠溝裡,從山溝裡進去,高處獨家獨戶,一個人,一間屋。噢,屋裡牆上還掛著他那桿槍。」
我問他這話什麼意思。
他說這是一個好獵手,一個法術很高的獵手,現今是找不到這樣的獵手了。人都知道他屋裡還掛著他那桿槍,百發百中,就是沒有人敢去取。
「為什麼?」我更不明白了。
「進銀廠溝的路斷了。」
「再也進不去了?」
「進不去啦。早先有人在那裡開過銀礦,成都來的一家字號,雇了一批工開礦。後來銀廠遭搶,人也跟著散了夥。開礦時修的進溝裡的棧道垮的垮了,沒垮的也朽了。」
「那是哪年的事?」
「我老爺還在世,有頭五十年了吧。」
可不 ,他都已退休,也成了歷史,真實的歷史。
「就再沒有人進去過?」我越發想打聽個究竟。
「說不準,總歸不好進去。」
「那屋也朽了?」
「石頭搭的那能朽了。」
「我說那房梁。」
「噢,那倒是。」
他不想領我進去,不想介紹個獵人才這樣唬弄我,我想。
「那怎麼知道槍還掛在牆上?」我還要問。
「都這麼說,總有人見到。都說這石老爺也真怪,屍首都不爛,也沒有野物敢碰它,直挺挺躺在鋪上,乾瘦乾瘦的,牆上就掛的他那桿槍。」
「這不可能,山裡水氣這樣重,屍體不可能不腐爛,槍都該鏽成一堆鐵鏽了,」我反駁道。
「不曉得,好多年了,人都這樣講,」他不以為然,照樣講他的。火光在他眼睛裡跳動,透出一層狡猾,我以為。
「你不是沒見嗎?」我仍然不放過。
「有人見過的講,他就像睡著了一樣,乾瘦乾瘦的,頭前牆上就掛著的他那桿槍,」他繼續說,不動聲色。「他會邪術,不要說沒有人敢去偷他那桿槍,野物都不敢沾邊。」
這獵手已經被神化了。歷史同傳說混為一談,一篇民間故事就這樣誕生的。真實只存在於經驗之中,而且得是自身的經驗,然而,那怕是自身的經驗,一經轉述,依然成了故事。真實是無法論證的,也毋須去論證,讓所謂生活的真實的辯士去辯論就得了,要緊的是生活。真實的只是我坐在這火塘邊上,在這被油煙熏得烏黑的屋子裡,看到的他眼睛裡跳動的火光,真實的只是我自己,真實的只是這瞬間的感受,你無法向他人轉述。那門外雲霧籠罩下,青山隱約,什麼地方那湍急的溪流嘩嘩水聲在你心裡作響,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