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與文學

《大師與瑪格麗特》中的裸女
蘇淑燕（淡江大學俄文系副教授）

女性身體的書寫源於兩種心態，一是對生殖的崇拜，另一是對女性身體美的欣賞。原始人類認為女性之美，在於她們能夠生兒育女，繁衍後代，所以原始社會的雕像或繪畫主題大都是裸體女性。譬如：舊石器時代的《勒茲匹格的維納斯》雕像，突出表現女性的性特徵，「如乳房、腹部、臀部、大腿和女陰三腳等都被著意表現和誇張，這是遠古先民生殖崇拜的體現」，「人們不但祈望通過這些豐滿的乳房、肥碩的臀部、脹鼓的腹部、隆起的陰阜和粗壯的大腿來實現多子多孫，而且還把它們神靈化，祈求它們帶來食物的豐收」；印度的藥叉女由於司掌人類的生殖繁衍，「因此在造型學上具有女性的性愛誘惑力和感官挑逗性」。根據俄國學者弗列堅別格（О.Фрейденберг）的研究，希臘神話中最早的神是女神，男性神祇只扮演附屬角色，通常是她的愛人或兒子。女神一般是土神或水神，代表生殖的意義，形象則來自於土地或是女性生殖器官的變體。俄國哲學家和詩人索洛維約夫（В.Соловьев）研究亞利安人的宗教時，也指出相同的概念。他認為古代亞利安人將女性的生育能力視為一切物質的開始，「將她的形象變成女神，成為人類的第一個神祇，所有物質的創造者，所以母親（mather）＝物質（materia）。」由她誕生兒子（第一個男性神）和其他的物質世界。

一、從女神到女妖：女性裸體形象的轉變
當人類生活慢慢富足，文明逐漸發展，男性社會開始取代女性社會，生育不再是生活主要目的時，對性和生產的崇拜便逐漸喪失，取而代之的是對身體美的欣賞態度，歌頌身體美，喜歡裸露之美。裸體藝術最偉大的代表地在古希臘，希臘人以人為本，自由開放，崇尚力和美，將人體的美升格為神性，平凡的人因為身體的美而具有神性。「希臘人愛美追求美，認為人體是最美的。然而在現實生活中他們不能在單一個人身上找到全部的美，於是他們要把每個人的美集中在一個人的身上─裸體藝術。」他們通過裸露的形體表現美，更增加了作為「人」的驕傲和自尊。希臘的裸體藝術還具體反映在神話中，中國學者覃志峰統計了陳醉《裸體藝術論》、李春《西方美術史教程》和朱伯雄《裸體美術史》三本書中出現的希臘裸體雕術作品，在西元前500年～西元五世紀共計68件的裸體作品中，神話題材數佔了44件，也就是65%的比例，這個比例不可謂不高。在這些裸體神祇雕像中，許多都是女神。希臘人賦於女神美麗胴體，雕刻各種優美姿態的裸體神像，欣賞她們的身體之美，於是女神信仰便和身體崇拜有了不可分割的關係。

中世紀之後，歐洲和俄國民間的異教信仰和民俗文學中的女性裸體，形象有了巨大轉變，裸露的不再是女神，而是女妖，她們裸露身體是為了誘惑人類，讓他們迷失自我，不可自拔，最後死亡。這是邪惡、不潔、可恥的行徑。從女神到女魔的轉變源於中世紀基督教對異教的打壓。基督教宗教神學認為人的形體來自上帝，不可輕易褻瀆。俄國哲學家謝爾蓋‧布爾加科夫（Сергей Булгаков）認為：「身體具有正面和無可取代的意義，……它是最初的存在。……所以耶穌在新約聖經裡才會被稱作身體的解救者。」《哥林多前書》也提到：「豈不知你們的身子是基督的肢體嗎？……豈不知你們的身子就是聖靈的殿嗎？」（哥林多前書6-15, 19） 對基督教神學來說，裸身是可恥的，在《創世紀》裡亞當和夏娃原本是裸身，可當他們吃下智慧果之後，開了眼，知道了羞恥，「便拿無花果的葉子，為自己編作裙子。」（創世紀3-7）。所以，只有不知羞恥的人才會裸露，人體外露是一種邪惡的誘惑，是淫穢有罪的。在《啟示錄》裡有個淫婦被施以火刑，就是用裸體來強調她的淫蕩：「你所看見的那十角與獸必恨著淫婦，使她冷落赤身，又要吃她的肉，用火將它燒盡」（啟示錄17-16）。於是身體的裸露在基督教裡便和放蕩、淫穢結合起來，異教中裸露的女神不見容於基督教，全成了邪惡的女巫。她們淫亂放蕩，她們的裸體具有恐怖的邪惡力量，吸引男人，讓他失足，或是致於死地。最明顯的例子是《浮士德》的〈瓦爾普吉斯之夜〉，在這個根據德國民間信仰所改寫的場景裡，魔女們乘著掃帚、山羊、叉棍，前往布羅肯山，跟惡魔舉行一年一次的夜會，她們在這裡跳舞作樂、淫亂無度。

語言潔癖者：我來這裡真不幸，這裡風氣真荒淫！試看女巫一大堆，只有兩個撲髮粉。
年輕的女巫：髮粉有點像裙子，只配白髮老婆子；我才精光騎羊子，露出結實小身子……

俄國學者吉爾卡洛夫（А.Зеркалов）說得很好，他認為：「瓦爾普吉斯之夜這個場景的設計，目的就是要突出女性身體是罪惡和性慾的來源。」惡魔曼菲斯特將浮士德博士帶往布羅肯山，就是希望他迷失在魔鬼和女妖們的性愛誘惑，沉淪墮落，忘卻自己良心，忘記一切。「裸露=放蕩」的基督教道德觀在這裡發揮得淋漓盡致。

二、《大師與瑪格麗特》中的裸女和女妖
布爾加科夫（М.Булгаков）深受歌德《浮士德》影響，除了歌德版本，還非常熱愛古諾版的歌劇，在基輔時便常常去劇院聽《浮士德》歌劇。由於沉迷於中世紀的女巫傳說，他的作品裡便常有各種樣貌的裸體女性，這些裸女要不是女妖，要不就是具有女妖般誘惑魅力的俄國女性。他的最後一部小說《大師與瑪格麗特》（«Мастер и Маргарита»）便是其中代表作，裡面充斥各式各樣的裸女，讓人眼花撩亂、目不暇給：昏暗浴室燈光中，正在沐浴的裸體女人；莫斯科街頭一大群衣不蔽體的女公民們，剛看完魔術表演，穿上撒旦送的法國最新款服飾、帽子，得意洋洋、神采顧盼地從劇院出來，轉眼間衣服消失不見，一個個成了赤身露體，被路過的人圍觀、戲弄、揶揄，嚇得花容失色，羞愧得躲在一旁。或是某個不知名的河裡，人身魚尾的人魚公主（русалка），一群群地在河裡戲水，開心地唱著歌曲。沒穿衣服的女巫，在天空中飛行，揚聲大笑；或是那些從地獄來參加撒旦月光舞會的女鬼，她們全身精光，只有頭上插著羽毛飾品，和穿著燕尾服的男伴們開心跳舞、不斷地旋轉……。這些數量龐大的裸女們構成了《大師與瑪格麗特》主要的女性形象，和小說中那些總是穿著衣服的男性們，成為極大對比。

綜觀這部小說裡的裸女形象，大致可分成兩大類，一是現實世界中的裸體女性，莫斯科街頭的普通公民，她們在臥室、浴室脫光自己的身體，或是成為黑魔法的受害者，在大庭廣眾下被迫赤裸。另一類則是魔法世界的魔女、女鬼，神色自若地展現女性軀體。這兩類不同的裸女，擁有各自相異的形象和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