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與其説體現新加坡一條街道的鄉愁,更不如説啓動新加坡與華語世界一條想像的脈絡
郝譽翔:故事或人物彷彿不是活在時間的軸線裡,而是在無窮無盡的空間之中,就有如活在一紙美麗的金箔上,或是一葉漂泊於空中的浮土。
擺脫上世紀華語文的「遷徙與離散」,新世代全球化的流動書寫!
來自中國、新加坡求學、美國哈佛深造、外加豐富歐洲經驗……
王德威、郝譽翔專文推薦,朱天文、林俊穎、李時雍、郭強生、楊富閔、閻連科、駱以軍齊聲推薦
2019年新人首推作家──陳濟舟
永發街(Eng Watt Street)是新加坡中部的中峇魯舊城區的一條街,命名來自福建漳州薛氏家族的新加坡船運商人薛永發(See Eng Watt),是十九世紀麻六甲最早開發的移民集散地。中峇鲁英文拼音的中(tiong)原為閩南發音的「塚」或「終」;峇鲁(bahru)則是馬來文,即「新」的意思。「塚/終」與「新」隱約透露這一地區曾經的邊緣位置和新舊雜陳的風貌……
但這都是往事了,新世紀之交,他們頻繁入住或遷出,演義這條街道的另一段即景。模範華裔公民家庭裏一切慢慢瓦解;離婚男子走向寂寞中年;來自巴黎的男人品嚐禁色之戀的苦果;還鄉的婦人發現人事已非;移民而來的四川少年一夕失蹤變形;移民而去的新洲女子面對家族死刑。但或許還有一二老去的居民記得當年往事?
新人作家陳濟舟《永發街事》收錄共十二篇故事,看似各自獨立,卻有隱隱伏流連貫其中;街景市聲,人流住客來來去去,來自世界各地不同階級、種族、國籍、性向、信仰的男女,匯集到這南洋的島上。看似一地的書寫,早已在這流動的全球化之中,隨著人物不斷地遷徙而奔流變換,不再受時空地域局限。故事中間所呈現的複雜的跨越經驗。國家、地域、種族、物種、階級、世代、文化、性別、甚至宗教信仰的錯綜關係都是興趣的題材,呈現一種有關新加坡多元的「感覺結構」
※ 國內知名作家聯名推薦
王德威、郝譽翔──專文推薦
朱天文、林俊穎、李時雍、郭強生、楊富閔、閻連科、駱以軍──齊聲推薦(按筆畫順序排列)
作者:陳濟舟
1988年生,祖籍四川成都。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榮譽學士學位,哈佛大學區域研究(東亞)碩士學位,目前為哈佛大學東亞語言和文明系博士候選人。曾獲新加坡大專文學獎散文組、文學賞析組首獎,聯合早報金獎。文章散見新加坡《聯合早報》和臺灣《聯合報》。旅居亞歐美各地,時而學術,時而文藝,無論身在何處,總以局外人自居。
推薦序一/蟄伏的野火──陳濟舟的新加坡故事/王德威
推薦序二/所有固定的事物都已煙消雲散──讀陳濟舟《永發街事》/郝譽翔
1. 物種和起源
2. 祝福
3. 遠方的來函
4. 棄子
5. 蟄伏
6. 阿里和黃花
7. 客
8. 三代(上)
9. 三代(下)
10. 重逢
11. 北歸記
12. 野火
餘話
後記 靜靜聽你說──寫在那些故事外的/李時雍v.s.陳濟舟
蟄伏的野火──陳濟舟的新加坡故事/王德威
永發街位於新加坡中峇鲁區,中峇鲁英文拼音的中(tiong)原為閩南發音的「塚」或「終」;峇鲁(bahru)則是馬來文,即「新」的意思。「塚/終」與「新」隱約透露這一地區曾經的邊緣位置和新舊雜陳的風貌。永發街以十九世紀華社名人薛永發命名。薛氏家族曾在新加坡歷史叱吒一時,南洋第一報刊《叻報》即其族人所創。郁達夫流寓新加坡時也曾居於此。
但這都是往事了,如今未必引起永發街居民的興趣。新世紀之交,他們頻繁入住或遷出,演義這條街道的另一段即景。模範華裔公民家庭裡一切慢慢瓦解;離婚男子走向寂寞中年;來自巴黎的男人品嚐禁色之戀的苦果;還鄉的婦人發現人事已非;移民而來的四川少年一夕失蹤變形;移民而去的新洲女子面對家族死刑。但或許還有一二老去的居民記得當年往事?中學聯、南洋大學、教育白皮書、工潮、學潮……,新加坡的史前史。
這些人和事都來自陳濟舟的短篇小説集《永發街事》。這部小説集收有十二篇作品,每篇的故事各自獨立,但其中的人物或情節每有相互呼應之處,形成若有似無的有機體。連貫所有作品的則是永發街的街景市聲。這樣的敍事安排前有來者:詹姆斯•喬伊斯的《都柏林人》(Dubliners),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的《小鎮崎人》(Winesburg, Ohio),李永平的《吉陵春秋》,還有白先勇的《臺北人》,都以一地一時的眾生相營造出獨特的地緣風景,生命情懷。人與地互為表裡,缺一不可。《永發街事》以新加坡一條舊街作爲背景,也顯現類似企圖,但場景有別,所召喚的情境自然不同。
《永發街事》的作者陳濟舟原籍四川,十七歲南來新加坡,完成中學、初院、和大學教育後負笈美國迄今。在新加坡他從少年過渡到青年,所見所聞想必有許多不能已於言者,於是化爲筆下的形形色色。《永發街事》是陳濟舟的第一部作品,已經充分顯現他的才情。他要為這島國留下羈旅的心影,卻選擇了一條平凡的街道作爲敍述焦點。但仔細閲讀各篇作品,我們發現平淡的日常其實藏有不平常的悸動。他的人物有在地的華裔、印度裔、馬來裔居民,也有來自中、美和歐洲的移民或過客。他們的生活似無交集,但居住所在──多半是73號公寓──卻讓他們有了互動。老去的阿媽瞧見陽臺上的巴黎男子為情所困;從中國來打工的小妹對印度裔保全敬而遠之;少年舊識重逢後各奔東西;中國女孩陷入凶險的感情遊戲……。日光底下無新事,但永發街的居民各有各的心事。誰能想到那個「宗國」來的青年教授有個馬來同性戀人,還是伊斯蘭基本教義派。午夜時分一對老夫婦餵食他們的養子──竟已變成一隻大蜥蜴。
都說新加坡清潔整齊又有效率,人人循規蹈矩,是個沒有「故事」的國度。陳濟舟卻要讓他的新加坡有故事,而且每每穿插意外伏筆:難以言説的情欲,無從擺脫的感傷,不堪的死亡祕密,甚至詭異的變形記……。陳濟舟的筆調基本是寫實的,但字裡行間蟄伏著衝動與好奇。一股看似平常卻又有些什麽不對的氣息──uncanny──總是揮之不去。他善於營造戲劇性高潮或反高潮,也許和他曾參與劇場不無關係。然而回首所來之路,陳濟舟似乎還在摸索對這個島國的感情向度。他訴説,重組,甚至想新加坡經驗,有時像是熟悉内情的外來者,有時像是與現實脫節的在地人。他對筆下人物的生命起伏時有細膩描述,對小説集最重要的「角色」──永發街──卻是若即若離。本土新加坡論者或認爲《永發街事》未能凸現足夠地方色彩,使之立體化。我倒以爲故事人人會說,陳濟舟的努力自有特色。
《永發街事》特色在於故事中間所呈現的複雜的跨越經驗。國家、地域、種族、物種、階級、世代、文化、性別、甚至宗教信仰的錯綜關係都是陳濟舟有興趣的題材。因此所呈現一種有關新加坡多元的「感覺結構」的確鮮活起來。以〈棄子〉爲例,故事裡的愫芬獨居永發街,時與美國來的孫子為伴。愫芬懷念已逝的丈夫,還有建國前他們的革命歲月。但她眼下的困惑是未婚的兒子帶給她一個孫子,而孫子長相不似華裔。她終於發現孫子美國家裡有兩個爸爸。這樣的情節也許顯得刻意為之,但陳濟舟在極短篇幅裡將兩代相異的性別、倫理觀和新加坡政治今昔作了相當細緻的穿插,並以祖孫跨代親情作爲一種和解可能,令人讚賞。而真相大白之際,愫芬對著鄰居的狗陡然喝斥「滾開!」,委屈盡在不言之中。〈棄子〉篇名語帶四關:對兒子的放棄,對來路不明的孫子的呵護,對以往政治博弈的認輸,對人生棋局的惘然。
其他的故事,像〈遠方的來函〉寫一個家境良好、留學新加坡的中國女孩自甘涉入特種行業,牽涉跨國色情經濟和階級洗牌問題。此作微有張愛玲〈第一爐香〉的影子,雖然少了祖師奶奶的艷異和蠱惑。〈重逢〉寫一個移民美國的新洲女子和哥哥在死刑執行室裡的重逢,視角獨特。但陳濟舟太為讀者著想,提供豐富背景資料,反而過猶不及。相形之下,〈阿里和黃花〉 處理一個失婚華裔女子和印度裔保全間淡淡的情愫,而以永發街上黃盾柱木的花開花謝投射一切猶如明日黃花,是極工整細膩的佳作。〈蟄伏〉寫一段跨國跨種族同性愛情的執著與背叛,證明華裔魅力征服洋人。全作以「老虎的尾巴上開出兩朵花來」的刺青破題和收尾,極盡浪漫頹靡之能事。這些故事都顯現陳濟舟關懷的多元,筆力偶有參差,但他有情的風格躍然紙上。
這些年華語語系研究成爲顯學,各種大說此起彼落,但小説的生産與變化才真正呈現華語世界的衆聲喧「華」。陳濟舟的作品為當下華語創作提供絕佳視野。他來自中國,在新加坡成長,在美深造,而且有豐富歐洲經驗。如此移動、跨界的路線很難以國家文學或地方敍述所局限。一本護照何能衡量離散、反離散、再離散位置?他的「永發街」與其説體現新加坡一條街道的鄉愁,更不如説啓動新加坡與華語世界一條想像的脈絡。我甚至認爲,華語語系不足以説明陳濟舟作品的版圖;是「華夷」語系才豐富了他的紙上天地。永發街的居民來自各處,也由此走向各處。内與外,主與客,我者與他者的位置不斷變動。小説〈三代〉描繪新加坡華裔家庭在西方影響下所產生的語言、情感、價值裂變。〈北歸記〉點明新加坡華裔對父祖的故國日益疏離的心聲。而〈客〉故名思義,省思新加坡主體内在的分裂性。
物種和起源
天色已近黃昏,霞雲一浪一浪的由橙紅而微紫而幽藍,慢慢地塌下去,全碎在了眼前的湖水裡。雖不至於慘澹,但確實給今日學校皮划艇隊的訓練籠罩上了一層詭異的氛圍。
熱帶的黃昏總是短暫,轉瞬即逝,而最後的那一名隊友仍然沒有回來。那遲遲不退的暑氣,一股股的從地裡湧上來,湧進人的心裡,悶得全隊越發的焦急。惶惶然間,叢林中傳出幾聲馬來亞獼猴的啼叫,也是零零碎碎的在陰翳的雨林深處蕩起來,幾隻已經回巢卻又被猴啼驚起的昏鴉,伴著振翅聲倏地騰起來,又落下去。這一啼鳴一振翼,都驚心。
從中午有人向教練報告隊友失蹤後,整個校隊的少年少女們就有些擔心。聽說這湖裡以前也是溺死過幾個人的,難不成如今這事真的發生在了自己的隊伍裡?十七八歲的少年們,只敢想不敢說。可畢竟是在一起日日訓練的隊友,一個眼神就心有靈犀了。
隊伍不大,十來人,各個都是划船賽舟的能手,今年島國的國家賽他們是很有希望奪冠的。可比賽一個月前發生這種事,還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好在教練也是個臨危不亂的好角色,他將隊員撥成兩批。一批留守在浮動碼頭上,等待遺失少年歸隊。另一批已在他的帶領下劃著船,在湖上來來回回找了一個下午。可失蹤的少年如同湖上的一圈水紋,一散開就無影無蹤了。
他們把規定「安全」的水域已經搜遍了。再偏遠的地方,教練也不敢帶著大夥兒去,林中雖然沒有什麼猛獸,可是那些巨蜥、獼猴和金環蛇都是能索人性命的。教練索性叫大家都在碼頭上坐下,他低頭沉思著。
他身後的日頭西暆,拽著樹的鬼影,爬在湖面上向他們逼來。
「不行了,人命關天,再瞞也瞞不住了,必須立刻報告學校和警署。」教練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
就在這時,一個隊員跳起來指著湖的方向大吼道:「教練!快看!我們隊的船!」
教練轉身向湖心眺望過去,隱約間似乎看見一艘紅黃色的隊船從湖心向岸邊漂來,可又不見船上有人,這就有些蹊蹺。他立馬將胸前的望遠鏡駕上鼻樑,想看個真切。這不看則罷,一看便嚇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一隻三米多長的黑色圓鼻水巨蜥劃著水,推著那支空船,幽幽地向岸邊遊來。
***
消失的少年本命叫李效益,一聽就知道這是個極為普通的名字。在他那個時代出生在大陸的人,十個男嬰裡面說不定有兩三個都叫效益呢。好在他還有一個綽號,叫五貴,那是自小在四川鄉下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誰就這麼叫起來的。聽說因為那年年生不好,土地老爺和風神雨神都忒不關照這個岷江邊上的小村子,所以青峨村村民那年的日子就很不好過。不好過都是因為物價貴,而細數起來共有五樣。
一是油貴。三月本是菜籽花開的時候,可那年的雨水少,天氣陰。這一陰一干,菜籽花在田裡就開得極為稀疏,地皮上像是禿了頂似的。因此,那年的菜籽油就賣得特別起價。
二是米貴,那是是因為從去年的收成裡囤下來的本來就不多,今年又遇到別省發大水,能調度的救濟糧,國家都強行徵收調度了,留給本區的便不多,僅能糊口。自家的都不夠吃了,哪裡還有多出去的在市面上去賣?這頭兩項是天災,而後面的三項皆是人禍。
這第三是糖貴。蜀中本是盛產蔗糖的,可今年沱江流域的幾家產糖大場,都相繼被查封了。聽說是國家查出了裡頭的幾項虧空,寅年就把卯年的產量給慌報了上去。幾年下來,虧多餘少,又說不出其中的差價是被誰吃了,自然廠長的烏紗帽就不保。
第四是肉貴,那也得和黑心的收購商扯上關係。青峨村養豬的幾家人都是小產業,沒有什麼機械化的規模。養幾隻豬主要是圖自家過年過節,或是待村裡有祖祭驅鬼時用。餘下的就給那個年年來收購的樂山商人獨門獨戶地收了去。十幾家收下來,也算是有了幾十來頭。可村裡人哪裡知道這些收去的豬,都被他拿去灌了水,再倒賣給成都的肉販,一斤的肉能賣出兩斤的重量和價錢。幾年下來,他也狠狠地撈了一筆。可惜東窗事發,如今媒體大肆宣傳黑心豬肉一事。新聞攝製組順藤摸瓜盤查下來,竟都以為是青峨村的人和肉販子攪在一起騙城裡人,自然也沒人敢來收購了。賣不出去無所謂,至少留著自己吃呀?怎麼這肉價還是漲上去了呢?那還不是因為省委裡面有人硬說不只是注水豬,怕是有豬瘟,派了衛生局的人下來視察。察也察得怪,不抽血,不驗糞,只是個看。結果,但凡耳朵不夠大的,蹄子不夠壯的,尾巴不夠翹的都被「就地正法」了,也不知道是選瘟豬還是選美。
上面四項一一數下來,大家的生計自然一日苦過一日。村小學的幾個老師都挨不住了,而鬧著要加薪,否則就罷課。無奈學校知得把學費給抬了上去。如此一來學費也貴了,中間的差價要誰來補上呢?村委會已經窮得叮噹響了,自然沒能自己掏腰包,所以就把情況向縣裡反映,可縣裡也是個捉襟見肘的泥菩薩。所以這差價最後還是要分攤到青峨村家家戶戶的腦袋上。
這五件事情,被效益他媽一筆一筆清清白白地記在心裡頭,逢人便嘮叨,說老天爺和政府通了氣,要作踐村人。她張開那五根長滿老繭的指頭,將這些是非瑣事都掰給別的村婦聽,所以這「五貴」一說就是從他媽這裡造起的。
後來,村裡的孩子見了效益便都稱他作「五貴的兒」也有更無賴的說他是「烏龜的兒」,再往後就有些難聽了,連「龜兒子」這般的話都給喊了出來。這「龜兒子」是四川罵人的土話,雅不雅俗不俗都是另外一回事,只是傷人的很。小孩子家家的互相取悅倒也無妨,只是跑進長輩耳朵裡自然少不了有指桑駡槐、含沙射影之閑,所以大人們便急忙出來打住,後來孩子之間也就不再這麼叫效益了。
打是打住了,可是「五貴」這一綽號,最終還是給保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