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子

NT$320 NT$253

出版日期:2019-10-04
作者:董啟章
印刷:黑白印刷
裝訂:平裝
頁數:304
開數:25開,長21×寬14.8×高1.8cm
EAN:9789570853827
系列:董啟章作品集

已售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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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給爸爸、寫給兒子、寫給自己,建構三代人,一個完美,有溫度,香港人的故事三稜鏡,書展大獎得主董啟章最新長篇小說大突破!

這是爸爸的孫子,也是他兒子的書,又成了關於他兒子的父親,也即是他自己的書。

繼《心》、《神》、《愛妻》後,董啟章最平易近人、溫暖、笑中帶淚的作品。

繼《愛妻》探究兩性關係與夫妻婚姻中的愛慾本質及可能,董啟章又一人性關懷力作,從父子相處著眼,書寫父母與子女的角力與期望。

《命子》以父親的角度,進入存在或不存在的兒女之人生。第一部分〈命子:果〉以回憶錄/生活散文形式,寫父子的相處日常和兩人之間的相互「忍讓」,寫兒子果之執著,為人父母之甜蜜無奈,讀來生動幽默。第二部分〈笛卡兒的女兒〉,則是沒有女兒的作者,透過虛構笛卡兒的人物傳記,想像一個有女兒的人生。第三部分〈命子:花〉則虛構另一個不存在的兒子花的書信,試圖作為真實兒子的對照,也帶入自己孩提時的記憶,作為另一種隱性式父對子的期待。

透過寫實、虛構、再虛構的書寫策略和角度,熔散文和小說於一爐,讓父與子在最想不到的地方接通。

董啟章:關於兒子,我寫的時候極為小心,反覆思量,要怎樣措辭,怎樣挑選,怎樣剪裁,或採用怎樣的語調和角度,以呈現一個既真實但又於他無損的形象。就算我是父親,又是一個作家,我也沒有權隨意取用自己兒子的人生,作為我的寫作材料。……我給兒子親自過目……他並不介意,似乎深明寫作的本質。總體來說,他的評語是:寫得幾好笑。我認為,這是我從他身上所可能得到的最高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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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啟章

1967年生於香港。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碩士,現專事寫作及兼職教學。1994年以〈安卓珍尼〉獲第八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同時以〈少年神農〉獲第八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推薦獎,1995年以《雙身》獲聯合報文學獎長篇小說特別獎,1997年獲第一屆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獎新秀獎。2005年《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出版後,榮獲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十大好書中文創作類、亞洲週刊中文十大好書、誠品好讀雜誌年度之最/最佳封面設計、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文學類。2006年《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榮獲第一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決審團獎。2008年再以《時間繁史‧啞瓷之光》獲第二屆紅樓夢獎決審團獎。2009年獲頒香港藝術發展局藝術發展獎2007/2008年度最佳藝術家獎(文學藝術)。2010年《學習年代》榮獲亞洲週刊中文十大好書。2011年《學習年代》榮獲「第四屆香港書獎」。2011年《天工開物‧栩栩如真》(簡體版)榮獲第一屆惠生 施耐庵文學獎。2014年獲選為香港書展「年度作家」。2017年《心》榮獲「第十屆香港書獎」。2018年《神》榮獲「第十一屆香港書獎」。2019年以《愛妻》獲2019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小說獎」。
著有《安卓珍尼:一個不存在的物種的進化史》、《紀念冊》、《小冬校園》、《家課冊》、《說書人》、《講話文章:訪問、閱讀十位香港作家》、《講話文章II:香港青年作家訪談與評介》、《同代人》、《貝貝的文字冒險》、《練習簿》、《第一千零二夜》、《體育時期》、《東京?豐饒之海?奧多摩》、《對角藝術》、《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時間繁史?啞瓷之光》、《學習年代》、《致同代人》、《在世界中寫作,為世界而寫》、《地圖集》、《夢華錄》、《繁勝錄》、《博物誌》、《美德》、《名字的玫瑰:董啟章中短篇小說集I》、《衣魚簡史:董啟章中短篇小說集II》、《董啟章卷》、《心》、《神》、《愛妻》、《命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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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子:果
261事件 巴士1 看書  星之孩子 董氏企業有限公司
貝貝的文字冒險 文人所生 巴士2 小時不佳 讀書聲
黃金少年 舒適圈 命子 平安夜

笛卡兒的女兒
笛卡兒的女兒

命子:花
1~13

後記:像我這樣的一個男孩
再後記:悼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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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像我這樣的一個男孩

二○一八年八月至十二月,我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當駐校作家。教學工作並不辛苦,學生非常認真,堂上練習和回家的功課都做得十分用心。要求作家參與的演講和活動也不多,我有充分的自由時間寫作和閱讀。
我住的宿舍位於「南洋谷」,離飯堂和超市很近,對於不太挑食的我,飲食的問題很容易解決。三房兩廳的單位,對獨住者來說有點太大。我把大飯桌變成我的工作桌,前面就是空蕩蕩的大廳。我從未曾在如此廣闊的空間裡寫作過。早上有鳥聲,晚上有蟲鳴,四周寧靜得像身在深山。有時一連幾天沒人打擾,從早到晚都不用說一句話。我突然尋獲了渴望已久的隱居生活。
單位在房子的三樓,景觀甚佳,對面是樹木和小山。因為較高,蟲蟻也相對較少。最常見的是一條每晚從門縫下鑽進來,沿著牆邊溜裡廚房的壁虎。壁虎行動利落,不擾人,只是經常留下糞便。美中不足的是,房子前面據說非常漂亮的藍湖和公園,因為學校的發展工程,每天都在挖掘、倒泥和架設建築物,白天有時會有點吵。不過關上窗,習慣了也沒有甚麼。在幾個月間,看著工人們每天辛勤勞動,逐漸把地形完全重塑,感覺跟寫長篇小說也有點像。
每天早上七點起來,在綠意盎然的校園,沿著那些微微高低起伏的路段步行,看著那些寄生著多種植物的熱帶巨樹,感受著早晨清涼的風和微濕的氣息,或者看著晨光在薄雲中透出,在樹冠的枝葉間散射成充滿神聖感的光柱。在經過田徑場的時候,看著每天都遇見的跑步者,或者每逢星期一至三參加足球訓練的青年(當中星期二那一組有三個女生),或者從游泳池濕漉漉地跑出來的晨泳者,感覺到時間永恆地重複,但又不斷地逝去和變化。
《命子》的第二和第三部分,就是在駐校期間完成的。相較於第一部分的回憶錄或生活散文的形式,完全虛構的第二部分「笛卡兒的女兒」是一個反照。我刻意加入許多注釋,寫成好像譯自外文的人物傳記的模樣,但角度卻是主觀的,也即是一個父親的角度。在構造一個想像的女兒之後,我覺得無妨再構造一個想像的兒子,於是便有了第三部分的構思。這個不存在的兒子花,是真實的兒子果的對照。作為一個「弟弟」,我想知道「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兒子」有甚麼可能性。也許他只是作為大人的我試圖回復年輕的偽裝。
在我八月初離港之前,兒子正奮力寫作他的第二本散文集。我不知道繼兩年前的第一次認真和密集地寫文章,是甚麼契機促使他重燃寫作的熱情。今次的文集「出版」(自己打字、排版、列印和釘裝)之時,我已經身在新加坡。他在家裡搞的新書發佈會,我沒法親臨,只能在手機上看錄影片段。他印出來的成書,也要等他八月底和母親過來南大探我才拿到手中。當然免不了要付上新幣五元,即港幣三十元。雖然之前妻子已經用手機傳來了文集內容,但一書在手還是我這等老派人不能改掉的習慣。
文集今次有題目,叫做《像我這樣的一個男孩》,一看便知出自西西,但兒子其實沒有讀過原著。副題是「了解一個外來的十五歲的男孩怎樣看世界」。一打開便看到自序〈來自星星的我〉。為甚麼會把自己稱為「外來的」或者「來自星星的」?因為他很自覺自己的思想和行為跟其他「地球人」不一樣。也怪我之前寫了一篇〈星之孩子〉(在本書第一部分),給他看後他深感認同,所以出現了這個念頭。自序中解釋了他再寫散文集的來由:因為他重看舊的文章,發現自己這兩年來有很大變化,所以想跟大家分享。然後便簡介了文集內的文章和分類。最後也感謝了黃念欣教授(他母親)給他的文章提供意見,以及義務幫忙校對。我並不出奇,他沒有提到我。
我曾經思考良久,要不要在本書中引述他的新作,甚至輯錄其中一些篇章。兒子自己也明白,這些不能算是文學創作,而是一個少年跟別人分享自己的想法的文章。雖然,他對自己中文書寫能力的進步,也是滿有自信的。老實說,對平日甚麼都不寫的兒子來說,一寫便寫出了這樣具表達力的文字,我是很驚訝的。在我心目中,這些文章寫得很好,但那個「好」不是一般的判斷文藝作品的好。它的「好」,除了語言表達清晰準確,還有的就是它的真誠。這真誠包括毫不臉紅也絕無吹噓的自我欣賞,但又同時具有自我批評和反省的自知之明。有些寫到親友間的事情,可能會說得太直白了一點,令人感到些許尷尬,但大家都會諒解他的坦白。他就是不懂得也不覺得需要隱藏甚麼的人,包括自己的事和別人的事。面對這樣的人,你會很容易喜歡他,但也會被他無意間傷到。然後,又會不問因由地寬容他。
不過,為了保障他的私隱,我還是決定不引述和輯錄他的最新文章了。那些最美好或不那麼美好的東西,就留給我們自己的親人圈子吧。至於本書關於他的第一部分,我寫的時候極為小心,反覆思量,要怎樣措辭,怎樣挑選,怎樣剪裁,或採用怎樣的語調和角度,以呈現一個既真實但又於他無損的形象。就算我是父親,又是一個作家,我也沒有權隨意取用自己兒子的人生,作為我的寫作材料。這一點我是十分自覺的,但有沒有做到恰到好處,則依然感到有點不太踏實。這個部分的初稿,我給兒子親自過目,以他不反對為底線。他對當中一些事實作了糾正和補充,但對一些細節的改動或虛構,他並不介意,似乎深明寫作的本質。總體來說,他的評語是:寫得幾好笑。我認為,這是我從他身上所可能得到的最高評價。定稿之後,本來想給他再審閱一次,怎料他說:這是你的創作自由,我沒理由干預。
至於他的最新文集,我就把裡面的文章題目記錄在此,讓大家窺見一班,一個自稱來自外星的少年的思想世界吧。「思考篇:一、超強記憶;二、陰謀論;三、回憶;四、忌諱;五、鏡子(二):多面鏡」;「生活篇:一、自己也不能理解的;二、瘋笑;三、老師;四、諸事八卦;五、零彈性;六、享受;七、知錯不能改」;「校園篇:一、這個很乖的;二、團體恐懼」。
在新文集的封底,兒子用了一張他以前去行山時拍的照片。照片中的他背向鏡頭,站在一處山崖邊,面對著天空中西下的夕陽,和一片金光的大海。他張開雙臂,手心向上,站成一個十字架的剪影,像極一個吸收天地精華的神人,或者正在接收宇宙訊息的外星人。在照片下面印了一行文字:「我與萬化冥合了。」我第一次看到,心頭一震。這像一個少年的話嗎?這不就是作為父親的我所曾寫下的遺願嗎?父與子,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接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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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1事件
我不是特別喜歡孩子。我尤其懼怕孩子無理取鬧的哭啼,或者歇斯底里的尖叫。然而,我好歹也是個父親,所以也不能說絕對不喜歡孩子,或者對孩子全無忍受能力。幸好,我的孩子很少哭啼,也幾乎從不尖叫。不過,這並不代表我的孩子很和善,很好相處,只是他從小就比較喜歡以發怒和責罵來表達不滿而已。對他來說,哭啼未免太軟弱,而尖叫實在是太低能。所以,我的孩子從來也沒法忍受其他孩子的哭啼和尖叫。這可以說是父與子少有的共通點。
說到忍受,那可是當父親的經歷中的主要感受。至少,忍受的時刻遠比享受的時刻多太多了。當然也不能說全無享受,不然那真是太要命,不如不當父親好了。但老實說,心情真是以忍受為主。我曾經自誇是個有著無比忍耐力的人。在人際關係上我尤其能忍,是以在我的人生紀錄中,幾乎沒有跟任何人口角或衝突的事例,可以說是社會和諧的典範。直至成為父親之後,我才首次體會到忍無可忍的滋味,也漸漸明白到,忍原來是一門很大的學問。
忍對兒子來說,卻從來不是一個選項。也許當初我應該把他命名為「不忍」。雖然帶點東洋風,但確實是個挺有氣勢的名字。聽者大概會向錯誤的方向聯想,以為寄寓慈悲的含義。實際上,當然是指對不順心的事情絕不啞忍,必須吐之而後快的意思。見諸「沉默」在當今社會的負面意義,這個名字也可能會被當成時代的呼聲。當「忍受」成為了不合時宜的態度,從哪一個角度看,「不忍」也是時下最正確的取向。
我還是不要陳義過高。回到現實生活的平面,兒子的所謂「不忍」,簡單點說就是欠缺耐性,委婉一點就是彈性不夠,而更直接地說就是固執了。富有同情心的人這時候會安慰說:固執也沒有不好,擇善固執是相當高尚的情操啊!從主觀的角度而言,一個人所「擇」的自然是他以為是「善」的,沒有人會主動去「擇惡」。如果「擇善」沒有客觀標準,「固執」的高尚與否就很難有保證。
撇開善與不善的問題,「擇」與「固執」的確是兒子至今的人生主題(我姑且不說是「問題」)。從佛家的觀點看,選擇的行為出於分別心,有分別心才有選擇。沒有分別心的話,就不會這個那個地挑;這也可以,那也不錯,不強求,不執著,不計成敗得失,沒所謂,平常心,空有不二,都Okay啦。所以,因為固執才要擇,擇是固執的顯現。固執是因,擇是果;因果相生,擇執相隨。擇善也好,擇不善也好,擇本身就是不好,就是固執,就是煩惱的根源。所以,兒子取名為「果」,無論從字面還是象徵的層面看,本身就是既可擇也可執的事物嗱!當初真是始料未及。
不好意思,調子又不自覺地拉高了!這是個很難改掉的壞習慣。在舊歐洲小說中,常常說某人喜歡philosophizing,高談闊論,喋喋不休,膚淺單調,枯燥無聊,大概就是上面一大堆話的寫照了。我原本是想從一個場面開始的。按照我兒子的文學標準,之前的都可以刪去。

我站在上水火車站外面的巴士站。261號巴士的站牌下面排了十幾人。還有十幾路其他的巴士,站牌前前後後地排滿了整個路邊。一望無際的十幾條人龍,像玩接龍遊戲似的,縮短了又延長,但並未互相糾結,算是亂中有序。在馬路上,十幾輛巴士首尾相接,輪流靠站和離站;有的心浮氣躁,見縫插針,有的氣定神閑,痴痴地等。龐然巨獸逐一挨近路邊,吐出一堆人,又吞進去一堆人。叮叮咚咚,開門關門。有人及時追上,額手稱慶;有人吃了閉門羹,大聲問候司機的母親。
這個聖誕節前夕的下午,溫暖如初夏,沒有氣氛,只有廢氣,以及動機不明的蠢動人群。上水站是個出名混亂的地方。鄰近羅湖邊境,水貨客的集中地;車水馬龍,水泄不通,幾多陳腔濫調都形容不盡。我掏出手機,打開巴士服務應用程式,查看261的到站時間。這時候,兒子傳來了即時訊息,問我位置。我問他幾時到。他回覆:五分鐘。甫一關機他又來了電話,劈頭便問:
下一班261幾時到?
三分鐘。
有沒有Wi-Fi的?
有。
再下一班呢?
你為甚麼不裝翻個App?
下一班幾時到?
二十三分鐘。……你好好的為甚麼剷走個App?然後又來問我?
下一班有沒有Wi-Fi?
沒有呀!
那就好了!就坐沒Wi-Fi這班!
為甚麼要坐沒Wi-Fi的?你之前不是專門挑有Wi-Fi的來坐的嗎?
那些新車坐到厭,到處都是,沒意思!這條線上有一款很珍貴的舊車,平時很少有機會坐到。今天一定要試試。
但我已經在排隊了,三分鐘這班來到我就上。
怎麼不等我一起?一起坐下一班不好嗎?
我無端端要等二十幾分鐘──
也只是等一會吧!你時間又不趕。
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我想早點到,我要去後台探班,又有個訪問要做。
也差不了多少吧!時間很早啊!坐下一班也綽綽有餘。
我其實想坐的士呀!
怎麼可以坐的士?好好的有巴士,261很快的啊,不用半個鐘就到屯門。
我今天不舒服!我中午肚痛,我不想困在巴士上──
怎麼突然會肚痛呢?這麼多問題!現在有痛嗎?
現在沒有,是中午。
現在不痛就不是沒事嗎?坐巴士也可以啊!
我都說有事要早點去做。對面就是的士站,好多的士排住隊沒人坐呢!
就是囉!沒有人想坐的士,都選擇坐巴士。
我不想坐巴士!
我不明白巴士有甚麼問題?
我──總之是不想坐啦!
你完全不講道理的。
我不講道理?
你明明說好了一起坐巴士去啊!
算了!算了!沒事了!
我掛斷了線,離開了人龍,退到行人路邊的花槽前。花槽內種著垂頭喪氣的殘花敗柳,泥土上掉滿了煙頭。我把手機塞進褲袋裡,又抽出來,鬼上身似的打開報站程式。剛才預計三分鐘到達的那班車消失了,下一班顯示十三分鐘後到達。據標誌顯示,沒Wi-Fi的,所以是舊型號。我連忙關上手機。
我察覺到自己的呼吸有點急促,心跳有點快,胸口有點悶,頭有點暈眩。體內隱隱地有一股力量在醞釀著,準備爆發。熟悉而令人不安的感覺向我襲來。那是過去十幾年來,環繞著巴士和地鐵等公共交通工具所累積的負面記憶,裡面有某種跟巴士和地鐵本身無關的壓迫感;一種說出來也沒有人能明白和諒解的,跟眼前的事件完全不相應的恐慌。我嘗試把注意力引向更值得期待的事情。
今天下午有一場改編自我的小說的音樂劇,在屯門大會堂上演。兒子樂意去看,有一半是因為可以趁機乘坐往屯門的巴士。那是他平時較少使用的路線。對於他有興趣看戲,我無論如何也感到欣慰;對於自己答應了跟他一起坐巴士去,我卻開始感到後悔了。
兒子的身影在人群中出現。高瘦的他,穿著藍綠格子襯衫和卡其色長褲。他的衣服一直也是我給他買的,所以風格和我自己相似。他那長短均一猶如黑色球體的頭髮,也一直是我給他剪的。我今天要在演出結束時上台謝幕,穿得比較莊重一點,沒有不小心出現「父子裝」的情況。我的髮型,當然跟他完全不一樣。
果的腦袋好像被某種引力牽扯似的,一邊向前移動,一邊扭向右側馬路的方向,有點像個滾歪了的保齡球。他同時留意著我的動向,眼神流露出些微的疑慮。待他來到跟前,我晦氣地說,上一班車無故取消了,所有排隊的人也擠到下一班去。這消息對他造成一定的困擾。我不情願地跟他排到龍尾。他問我借手機查看最新的行車安排,然後以安撫的口吻說:
唔緊要!下一班沒改動,還有希望的!
他的意思是搭到他心儀的巴士型號。我回想起自兒子五、六歲開始,陪他在街上等他喜歡的巴士的無數情境。情況就如賭博一樣,賭中了固然皆大歡喜,賭不中的話,結果卻可以是災難性的。今天的他不再是往日那個動不動就在街上大發脾氣的小孩子了。他已經是個十五歲的少年,長得比我還高。他不會再在公眾場所吵鬧,學懂了隱藏自己的情緒。只是,他的「擇善固執」幾乎從來沒有改變過。他對於巴士的「善」的標準,顯然不是常人可以理解的。對不起,經歷了那麼多年「與人為善」的日子,我覺得應該輪到我蠻不講理地任性一番。我決絕地說:
你自己等下去吧,我去搭的士。
他以和平理性的態度,嘗試遊說我改變主意,說:
車很快就來了,再等一下吧!我保證車程很快,絕不會延誤你的時間。
我不舒服,不想坐巴士。
你還肚痛嗎?
沒有肚痛,是心痛。
不會吧,怎會突然又心痛?做人要放鬆點,不要太緊張。
我本來沒有緊張,是你令我緊張的!
我不自覺地激動起來,排在前面的中年女人八卦地回過頭來。兒子顯得有點尷尬,說:
細聲一點可以嗎?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緒吧。
我快給氣炸了。我竭力維持一個講道理的父親的形象,但還是沒法不提高聲線說:
你人已經這麼大了,完全可以自己坐車去任何地方。你喜歡挑甚麼車,也是你的自由,我完全不干涉你。問題是,為甚麼硬是要我陪你一起做這種無聊事呢?
果露出驚訝的神情,好像我說了甚麼不合邏輯的狗屁話一樣。他一臉無辜地說:
我只是想你也能見識一下巴士的好處啊!
爭論的內容跟激烈的態度完全不成比例,產生了強烈的荒謬感。我曾經以為,自己對這荒謬感已經習以為常,駕輕就熟,但原來已經去到忍無可忍的程度。我幾乎是大叫出來的說:
不好意思,我已經見識夠了!我認為我有權選擇適合自己的交通工具。
這時候,巴士到站了。我完全看不出那輛車有甚麼獨特之處,也著實沒心情去仔細欣賞。事情已經去到臨界點,身體裡的安全閥快要被衝破了。笛卡兒認為,人的靈魂和肉體的連接點,就在腦部中央的松果體。真的是這樣的話,此刻我的松果體肯定處於即將撕裂的狀態,再下去便會發生靈魂與肉體崩離的現象。我知道,如果我坐上了這輛巴士,我平定了一年半的焦慮症一定會發作,所有的治療將會功虧一簣。
我跟兒子說,我去對面坐的士,大家各自前往,五點鐘在屯門大會堂見。
人龍開始向巴士的上車門移動。果一邊前行,一邊回頭,以眼神和手勢向我發出問號。我堅決地撇下他,自己跑掉。去到的士站的時候,卻偏偏沒有的士,也沒有候車的乘客,只有一片空盪盪的感覺。在馬路對面,剛才的那輛金色巴士,載著我兒子和其他乘客,緩緩地開走了。我沒法及時在任何一格窗子裡找到他的身影。
等了大約五、六分鐘,終於有一輛的士進站。上了的士之後,整個人頓即放鬆下來。縱使身心依然感到有點虛弱,但那種壓迫感已經消失了。我的靈魂還好好的跟身體連在一起。松果體的安全暫時得到保障。
的士在粉錦公路上高速前進,去到接近元朗的路段,超過了一輛261號巴士。我忍不住拿出手機,向兒子傳了個訊息:
你在KR6080上面嗎?
Yes
我的的士超過你了。
So?
的士的確比巴士快。
他頓了一下,回覆:
你從不懂得尊重巴士!
我又火起來了,答道:
你從不懂得尊重我!
發出訊息之後,我狠狠地關上手機。看看錶,時間是四時十五分。我估計,我會比果早十五分鐘到達。演出在五時十五分才開始。時間,真的是綽綽有餘。但是,那不是時間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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