絣織紅縷：《紅樓夢》與乾隆的十三道陰影

楔子／絣織紅縷／馬以工

中國歷代共四百二十二位帝王，其中清高宗愛新覺羅弘曆，在位六十年又當了近四年太上皇，
乾隆四十九年其玄孫載錫（長子永璜曾孫）出生，達到極其難得的五代同堂。
弘曆生於康熙五十年（公元一七一一年，於一七九九年去世），活了八十九歲。
他是最長壽的皇帝，且在位時國勢強盛、版圖遼闊，
被認為是全世界帝王中，最最福壽雙全的一位。
他因被野史及影視照顧，是最為人知的歷史人物，形象風流倜儻。
弘曆出生四年或更長一點時間後，曹雪芹在南京出生。他增刪編寫《石頭記》一書。
乾隆二十七年左右，書只完成八十回，雪芹就潦倒早逝，享年僅四十歲餘。
直到乾隆五十六年，書才由程偉元的萃文書屋補成一百二十回出版，名為《紅樓夢》。
數個世紀以來，沒有一本中文小說能與其匹敵，堪稱曠世奇書。
自《紅樓夢》問世後，此書就有一派認為是索隱清史、側寫康雍兩朝的人、事、物。
好事者都能在書中找到太后下嫁多爾袞、順治出家或雍正奪嫡的蛛絲馬跡。
爾後，胡適提出了曹家三代四世江寧織造、曹寅女為鑲紅旗王妃及康熙南巡曹家四次接駕……等等，
與書中情節呼應的家族光榮史，《紅樓夢》乃係曹家自敘漸成為紅學主流。
弘曆與雪芹兩人都生長、生活在十八世紀，屬同一時代人物，自有其共時性，
曹家原是皇室包衣奴才；雪芹周遭的親友中，表哥平郡王福彭是弘曆少年時極少數的摯友；
表弟福秀妻與乾隆舒妃是姊妹；好友敦敏、敦誠是英親王阿濟格之後的閑散宗室，
與權傾當朝的富察家也相熟相識，小說早期似就在這個小圈圈內，隱密地流通。
細析書中，主角「賈寶玉」及鴛鴦說過的「寶天王、寶皇帝」與弘曆封「寶親王」類似，
乾隆一生的謎團與小說中的「真、假」、「嫡、庶」似也有絲絲縷縷的瓜葛。
他的出生地是熱河或北京？母親真的是鈕祜祿氏嗎？雍正元年就被內定為儲君了嗎？
乾隆自己鼓吹或經由影視野史渲染，一般人印象中他是康熙最喜歡的孫子，
甚而是因為喜歡他而傳位給雍正。略略熟悉清史者，就會發現是有些膨風。
康熙心目中唯一的真寶玉嫡皇孫，是廢太子胤礽之子弘晳，
康熙六十一年春天，十一歲的弘曆才初次見到祖父。雖說他曾被帶到熱河去撫養，
離最鍾愛的孫子還是有點距離。
即便雍正即位後，他的地位也沒太大改善，到雍正十一年、二十二歲時才獲封寶親王，
之前是連個小貝子爵位都沒有的「陽春」皇子。
雍正五年，弘曆迎娶嫡福晉後入住西二所，此處是紫禁城最後一進，位置如民宅下人房。
紫禁城從北端神武門進入後，東西各有一列五間的小「所」。
東五所現在大致仍維持原貌，西五所卻在乾隆即位後，被改得天翻地覆。
東、西五所，有《紅樓夢》中榮寧兩府的影子，再看書中描述大觀園修改建置過程：
「……先令匠人拆寧府會芳園牆垣樓閣，直接入榮府東大院中，榮府東邊所有『下人群房』盡已拆去……
會芳園本是從北角牆下引來『一股活水』……其中竹樹山石，以及亭榭欄杆等物，皆可挪就前來……」
這「下人群房」及北京城內只有皇宮內院准許引入「活水」，似暗示大觀園是在紫禁城內。
即位後弘曆搬入養心殿居住。乾隆四年他處理完真寶玉弘晳，把其幽禁到景山後，
開始先將潛邸西二「所」提升修改建置為重華「宮」，並展開西一所到西五所的大肆變身。
西一所改建為漱芳齋及戲台、西二所升格整建改名重華宮、西三所是廚房、
西四所與西五所將原本不稱頭的房舍全部拆掉，成了建福宮及建福宮花園。
全新的宮殿有卷棚頂、三開間歇山樓、重檐四角攢尖式頂……等各式各樣華麗建築。
花園中穿插有著靜怡軒、慧曜樓、延春閣、吉雲樓、敬勝齋、碧琳館、妙蓮華室和凝暉堂。
建築群落大小不一，高低錯落，內以遊廊相連，並配有山石樹木，
宮、殿、樓、閣、齋、堂、亭、軒於一體。若說這就是大觀園，也非全然妄想杜撰。
曹璽原擔任過內務府營繕司郎中，曹家仍不少親人任職於內務府，多少會有改建的一些訊息相傳，
此時為雪芹有生盛年，是《紅樓夢》構想及草擬的階段，完全有可能成為題材。
看來乾隆與《紅樓夢》之間確實有千絲萬縷，須慢慢絣織，釐清陰影中的面貌。

■ 被追回的兒子遺詔
嘉慶廿五年例行木蘭秋獮，皇帝於七月廿五日到達熱河行宮，可能天氣仍熱，加上旅途勞頓，六十歲的顒琰次日就突然去世了。同年八月初五朝廷頒〈嘉慶遺詔〉，皇后所生嫡長子旻寧繼位年號道光。
九月初九，朝廷突然以六百里加急將已發的〈嘉慶遺詔〉追回。緣於內閣將遺詔副本，呈給道光帝看時竟有「非比尋常的錯誤」。　
清代並未銷毀原檔案，民國後歸中研院歷史語文所庋藏，原版原件差點被當廢紙賣掉。公布原件後才知錯誤是對皇祖出生地點爭議，原版是「……況灤陽行宮為每歲臨幸之地，我皇考所降生，予復何憾。」
意思是嘉慶帝自八歲起，每年都跟著皇考去「灤陽行宮」，也知道那裡是皇考誕生的地方，所以在那裡去世，當安詳閉目無憾。後修正成為「灤陽行宮為每歲臨幸之地，我祖考神御在焉，予復何憾。」變成因這裡掛了祖父及父親畫像，令我無憾在此辭世，簡直不知所云。
灤陽行宮是順治七年為多爾袞狩獵休憩，所建的小行宮，未久多爾袞去世。康熙年間為配合皇帝處理北方及蒙古公務，從北京到木蘭圍場間共建了大大小小廿一間行宮。灤陽行宮在康熙四十年左右曾小規模整修稱喀喇河屯行宮，終因腹地不夠而需在附近覓地另建。
康熙五十年熱河行宮完成，賜名題匾「避暑山莊」。離宮前朝、後寢的規模宏大完備，正殿全為金絲楠木所建，花園池林模仿江南庭園美不勝收。規模在乾隆年間達到最盛，四周有內八廟、外八廟。有了避暑山莊，乾隆為何每歲還要臨幸二十里外，這樣一個小小的灤陽行宮？不免啟人疑竇。
遺詔主稿是四位軍機大臣富察托津、戴均元、盧蔭溥與文孚，道光帝追究責任時回奏遺詔並非杜撰，並提出多項證據。引乾隆時軍機章京管世銘詩作，他多次陪同乾隆秋獮，其《韞山堂詩集》中僅隨皇帝打獵的詩〈扈蹕秋獮紀事組詩〉就有三十四首。其中有「慶善祥開華渚虹，降生猶憶舊時宮。年年諱日香去，獅子園邊感聖衷。」句。
「華渚虹」典出少昊的母親居華胥之渚，見到星如流虹而生少昊，管詩下並注釋「獅子園為皇上降生之地，常於憲廟忌辰臨駐。」因皇帝生辰與雍正忌日只差十天，每年此時乾隆都會到獅子園上香，邊感懷先帝的心意。
乾隆共來過灤陽行宮九十四次，居住了九十九天，並在這裡寫了一百零四首詩。嘉慶帝自八歲開始每年都隨父親來這裡，他即位後幾乎北巡秋獮也都會在此住下。
灤陽行宮是到達熱河行宮前的小行宮，獅子園是熱河行宮附近雍正的賜園，這是不同的三個地方，獅子園約與熱河行宮同時期完成，康熙五十一年時賜予雍正。
乾隆若生於熱河，個人推測應是出生在灤陽行宮，九歲之前則隨母居住於獅子園。
另一證據也是詩，嘉慶元年八月十三日乾隆八十六歲生日，首次以太上皇的身份慶生，地點就在避暑山莊。嘉慶帝以〈萬萬壽節率王公大臣等行慶賀禮恭記〉為題，命賀壽者作詩，他自己也有一首，詩首「肇建山莊辛卯年，壽同無量慶因緣。」下加注「康熙辛卯肇建山莊，皇父以是年誕生都福之庭。山符仁壽……此中因緣不可思議。」提到辛卯是康熙為山莊題匾之年，正是太上皇誕生於斯，這麼重要的祝壽詩，太上皇不可能不過目的。
第二年，乾隆仍到避暑山莊過生日，嘉慶帝一樣是率領群臣賦詩賀壽，他自己的詩句有「合萬方歡群愛敬，以天下養式儀型。」下自注「敬惟皇父以辛卯歲誕生於山莊都福之庭，躍龍興慶，集瑞鍾祥。」嘉慶八年顒琰欽定自己的《御制詩初集》，為太上皇祝萬萬壽的詩都刊行在內。嘉慶如此深信皇父生於熱河，當然是皇父自己告訴他的。
其實這個乾隆出生地的疑惑，道光追回遺詔前，在嘉慶十二年已經折騰過一次了。實錄館館臣於纂修《清高宗實錄》和《清高宗聖訓》初稿，呈皇帝親自審訂。《聖訓》首篇〈誕聖〉載乾隆皇帝誕於「雍和宮邸」，嘉慶皇帝以為疑飭令館臣查覆，實錄館副總裁翰林出身的劉鳳誥，收到查覆的嚴旨後，以乾隆《御制詩集》夾簽呈進為證，指出〈雍和宮詩〉下注「予實於康熙辛卯歲生於是宮也」於是「上意始解」。疑團真的冰釋了嗎？
雖審查過關，但嘉慶並未明降諭旨收回他自己詩集「皇父降生山莊都福之庭」等的內容，究竟是他息事寧人不願張揚，或他確實深信皇父所說他是出生在熱河的。
經過遺詔事件後，道光帝一併修訂《清仁宗御制詩初集》原刊，將有關乾隆生在熱河等注，均刪改。
嘉慶遺詔最早版所述乾隆出生地是熱河灤陽行宮若屬真實，那麼史料所記，他出生於雍王府東書院如意室就是篡改過的，有史學家認為最早僅雍王府、後加東書院，最後冒出如意室就是造偽的證據。
他出生在那裡會牽連到另一個更大的謎團，他的生母是誰？真的是玉牒所載「熹妃鈕祜祿氏」？還是檔案存底所顯示，雍正初封熹妃的「錢氏」？或是跟熱河相關某位身分極低的女子？
弘曆怎麼也沒想到，他的嫡孫道光這麼沒智慧，在處理他兒子的遺詔時，會把他掩蓋了很久，最最底層的創傷（trauma）這般地展現。

■ 後記
因撰寫大行皇帝遺詔的錯誤非尋常可比，吏部議當事者以革職。道光帝念在皇考梓宮在殯，實不忍處分太過嚴厲。托津、戴均元均退出軍機處，各降四級留任。盧蔭溥、文孚仍留軍機
處，各降五級留任。
這四位軍機大臣不久竟都升了官，皇帝對他們寵信不減，且個個長壽。托津做到左都御史，死後追贈太子太師、諡文定入祀賢良祠。戴均元任文淵閣大學士管刑部，退休還鄉皇帝賜詩送行在籍食全俸。
另盧蔭溥遍任吏、戶、禮、兵、刑、工部尚書，授予體仁閣大學士、加太子太保、太子太傅。文孚竟然還繼續負責修編《清仁宗實錄》，太子太傅，賜紫韁、繪像紫光閣，後轉文淵閣大學士，死後追贈太保、諡文敬。
完全不像是對待犯了非比尋常錯誤的人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