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歸返,再讀尼采──譯序
彤雅立
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 1844-1900)作為一位哲學家,他的思想影響了世界;尼采作為一位文學家,他的詩意與精煉的筆觸則在本書當中一覽無遺。他是少數幾位可以使普羅大眾也願意親近其作品的哲學家,甚至啟迪了奧匈帝國猶太人後裔、美國鬼才導演史丹利‧庫布里克(Stanley Kubrick, 1928-1999)拍出一九六八年的電影《2001 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德國作曲家理查‧史特勞斯(Richard Strauss, 1864-1949)於一八九六年作出與本作品同名的交響詩《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 Op.30)。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作為尼采唯一的一部哲學小說作品,可以說是跨越文類的一種哲學嘗試;它不僅啟迪了世世代代,更啟迪了後來成為第三帝國領導人的希特勒(Adolf Hitler, 1889-1945)在獄中撰寫《我的奮鬥》(Mein Kampf, 1925)。尼采生活的年代,是普魯士王國從君主制改為立憲制,並且發生德國統一戰爭(1848-1871),建立德意志第二帝國(1871-1918)的年代;也是德國猶太哲學家卡爾‧馬克思(Karl Marx, 1818-1883)發表《共產黨宣言》(1848)與《資本論》(1867)的時代。在統一戰爭時期,他的同代人──反猶音樂家理查‧華格納(Richard Wagner, 1813-1883)因民族主義革命運動流亡瑞士,直到一八六四年巴伐利亞國王路易二世(Ludwig II, 1845-1886)登基而結束;馬克思則因無產階級革命流亡倫敦,直到終老;而浪漫主義猶太詩人亨利‧海涅(Heinrich Heine, 1797-1856)則早在 一八三一年因批判普魯士封建割據而終生流亡巴黎。
這個時代誕生了如是的巨擘,而在後世造成重大影響與世界的衝突。若要問,哲學與我們有何關聯?那麼便是哲學、政治、美學與人類生活之間千絲萬縷的關聯。而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便是管窺彼時「(反)時代精神」及其綿延而生的影響的最佳媒介。
從《悲劇的誕生》到《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當普魯士在普法戰爭(1870-1871)之中打敗了拿破崙(Napoléon Bonaparte, 1769-1821),建立了德意志第二帝國的時候,二十七歲的尼采已放棄普魯士國籍、成為瑞士人兩年了。那一年是西元一八七一年,尼采隨即提筆寫下《悲劇的誕生──源於音樂的精神》(Die Geburt der Tragödie aus dem Geiste der Musik, 1872),這是他受到華格納的音樂感召,以及對日耳曼文化回溯到希臘悲劇元素的思考,展開對歐洲文化的批判,成為他日後所有思想最初的根源之書。十九世紀工業時代造成的理性主義,以及資本主義帶來的科學危機,在尼采的思想體系之下,將希臘音樂悲劇當中酒神戴奧尼索斯(Dionysus)的精神復活,縱情而陶醉地活,將生命力用以對抗世界的苦與樂;而日神阿波羅(Apollo)則與酒神相對,是為理性與完美的化身。
接續這部作品,他也出版了《不合時宜的觀察》(1873-1876)共四部,包括〈信徒與作家大衛‧史特勞斯〉(1873)、〈歷史對人生之利弊〉(1874)、〈作為教育家的叔本華〉(1874)與〈在拜魯特的華格納〉(1876),反思歷史文化、傳統哲學以及現代人的生活方式。在尼采與音樂家華格納十年友誼進入尾聲的時候,尼采寫下《人性的,太人性的──一本獻給自由精神的書》(1878),並致贈華格納此書作為最後禮物。
之後,他的生命陷入低谷,父親去世,身受重病,尼采於一八七九年辭去巴塞爾大學教職,回到薩克森,寫作箴言集《漫遊者及其影子》(1880),翌年返瑞士,先後完成箴言體的《曙光》(1881)與《快樂的科學》(1882),抨擊歐洲包括基督教的舊道德思維,並以懷疑主義論調引出「上帝已死」、「永恆歸返」的概念。
尼采以反時代的精神寫下了著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便是他人生最孤獨時刻的產物。這本書分為四部,其中第一部僅以十天的時間完成,巧的是,一八八三年二月十三日完成的當天,華格納病逝於義大利威尼斯。六月,第一部出版,七月,第二部完成。一八八四年一月在法國尼斯完成第三部,一八八四年十一月至一八八五年二月於法國芒通與尼斯完成第四部。最後一部的出版以私人方式自印,僅四十多份。這部哲學小說可以說是集尼采思想之大成,初次提出了「超人」的概念,不僅主張個人的能力,以「自我超越」擺脫上帝的控制,宣稱「上帝已死」,同時他也主張對一切價值重估的必要性。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作為尼采思想重大的轉折與呈現,緊接著便是「價值重估」的階段,體現於他後來的作品《超越善惡──未來哲學的序曲》(1886)、《道德系譜學》(1887)、《偶像的黃昏》(1889)與《反基督》(1895)當中。本書不同於尼采的其他著作,並不以哲學理論與字眼來行文,而是以一位哲人的遭遇來帶出一個又一個的故事,並且以詩意的方式表達。關於這部書在尼采全部作品當中的地位,德國哲學家歐根‧芬克(Eugen Fink, 1905-1975)曾說:「《查拉圖斯特拉》開啟了哲學家明確的第三階段,其思想之正午隨著這部書而開始;在其思想當中,這種精神的力量達到頂峰。在他早期著作當中的浪漫元素之後,在學術啟蒙的觀念翻轉之後,此刻發生的是他本質的自我發現。」
查拉圖斯特拉的誕生
在尼采的三封書信當中,記載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生成與意義──一八八三年六月二十八日,第一部出版後,他給瑞士希爾斯-瑪麗亞(Sils-Maria)的友人葛爾斯多夫(Carl von Gersdorff, 1844-1904)的信中寫道:「沉默的時代過去了──我的作品《查拉圖斯特拉》這幾週將會寄到你手上,它會向你表露,我的意志有著多麼高的飛行。請別被這本小書的傳奇色彩所矇騙了,在所有質樸罕見的詞語背後,存在著我最深沉的嚴肅與我全部的哲學。這是一個可資認識我的開端──再也沒有!──我很瞭解,世上無人能像查拉圖斯特拉那樣,做出這些事情──」
一八八四年二月二十二日,尼采完成第三部時,寫信給法國尼斯的古典語文學家好友埃爾溫‧羅德(Erwin Rohde, 1845-1898)提到:「──我想像,隨著這查拉圖斯特拉,讓德語臻至完善。這是繼路德與歌德之後還得進行的第三步──;看啊,交心的老友,哪怕力量、柔韌與悅耳音調已經並存於我們的語言當中。」同年九月二日,尼采去信居於瑞士希爾斯-瑪麗亞的作家暨作曲家彼得‧賈斯特(Peter Gast, 1854-1918),寫道:「此外,這個夏天,我的主要任務正在徹底完結當中,一如我所計畫的那樣──接下來六個月,則屬於一項工作的起草,我以此勾勒出我的『哲學』。一切進行順暢,充滿希望。查拉圖斯特拉在此期間,只有完全個人的意義──那是我的『修身讀物與勇氣之書』──其餘的書對每個人來說則是黑暗、隱蔽、可笑的。」
根據《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前三部的書寫,分別是在短短數日或數週之內。尼采斷言,這是在直觀靈感的催逼之下寫出來的。這種靈感的來臨,在尼采最後一部書《瞧!這個人》當中曾提及:
這部作品的基本概念,永恆歸返的思想,人類所能抵達的最高肯定公式──誕生於一八八一年八月──它被草草寫在一張紙上,並且題款『在距離人類與時間六千英呎之彼岸』。那一天,我穿過席爾瓦普拉納的湖邊森林;在距離蘇爾萊不遠、那堆疊成金字塔形的雄偉岩塊,使我停下了腳步。這時,我興起了這樣的思想。──回溯這天之前的幾個月,我於是發現一個徵兆──我的審美,特別是在音樂方面,有著一種突然的、極為決定性的變化。人們或可將整個查拉圖斯特拉放在音樂的範疇來看待;──在此肯定可以聽見一種藝術裡的轉生,這是一項先決條件。一八八一年春天,我在離雷科阿羅與維琴察不遠的一座小山城療養,那時,我與我偉大的作曲家朋友彼得‧賈斯特,同樣是一位『重生者』,一同發現了鳳凰的樂音披著較以往更輕盈燦爛的羽毛,從我們身邊飛掠過去。若我相反地從那天往前算起,直到一八八三年二月那突如其來,且在難以相信的情況下發生的降生──那結尾,也就是我在序言當中引述的幾句話,便是確切地在理查‧華格納死在威尼斯的神聖時刻完成──因此得出了十八個月的孕育期。
這十八個月,便是本書第一步的孕育過程,而於十天內落筆完成。《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這部作品完全以詩文寫成,透過譬喻而書寫成文,並隱含密碼,儼如一本宗教小冊。就形式上,它的語言精練,趨近於詩歌,段段鋪陳出節奏;就內容上,尼采猶如一位哲學的宣教者,將他的種種理念揭櫫其中,尼采曾一度稱之為「第五福音」,並自稱為「查拉圖斯特拉之詩人」。
波斯祆教的靈感
究竟這部詩性的哲學著作有何意義?在經過了一百三十年後的今天,這部作品對於歐洲乃至於世界仍然有著重大的影響,而它的意義卻因著時代與地域而有所不同。過去,他的思想啟迪了德意志民族,從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歷經兩次世界大戰,德國人的民族性透過他的思想結晶,而有了緩慢而悠長的變化。
尼采生長在基督教宰制的普魯士薩克森州,他的祖父輩皆為路德教派牧師,關於德意志的民族性,他有著深刻的體會,既不滿人人受制於宗教,平庸保守的生活態度也使他感到厭煩 。在他眾多的哲學著作當中,這部作品是唯一的文學創作,而所有的哲學思維都具體而微地展現在主人公「查拉圖斯特拉」的行為與思想。
查拉圖斯特拉是古代波斯祆教(又稱「拜火教」)的先知,他屬於三千五百年前從裡海北部遷移到伊朗東部高原的印度伊朗語族。查拉圖斯特拉重新解構遠古時期的信仰觀念,反對當時以肉身鮮血作為膜拜神明的犧牲獻祭,也反對透過偶像姿態化身塑造出的具有迷幻效果的祭儀,查拉圖斯特拉創立了一個新的宗教,根植於智慧與意識,建造出一種世界觀、一種生活方式與截然不同的思想信仰。依照拜火教查拉圖斯特拉的思想,他認為人人擁有完全的個體自由,得以思想、判斷並且付諸行動,拜火教相信的是人的本身,而非神祗;人擁有自由意志,以人類本然的智慧、仁慈與理性去作出明智的抉擇,最終使邪惡失去影響力。這樣的宗教認可了個人的自由,是具有人性的信仰哲學觀,查拉圖斯特拉透過這樣的觀念建構了道德秩序,藉由人類自身的責任感驅使,效力於真理的闡揚,打造出理想的人格願景。查拉圖斯特拉力行實踐,教導其追隨者的生活方式,致力於使世界臻至完滿喜樂,他的思想成為一種形而上的學說,讓當時普遍存在的迷信祭儀與神祕宗教無所立足。受到祆教的感召,尼采採用了這位古代波斯宗教先知的名號,表達了他對於基督教精神的幻滅,以及與之相對立的哲學思想。借用僅是一個動作,所傳遞的思想卻成了尼采式的宗教。
他結合了對於德意志民族的願望與批判,洞察民族之惡,眼見第二帝國的成立,在普魯士首相俾斯麥(Otto von Bismarck, 1815-1898)一場又一場的鐵血戰爭中,擴張德意志第二帝國的領土,尼采在許多作品當中點出十九世紀德國裝飾文化脫離了生命根源的空虛,當時德國正夢想膚淺的理性主義與君國主義來贏得文化的勝利。他曾經為文〈德國人缺少什麼〉,直言抨擊德國民族性與文化發展的缺失,這本以波斯古宗教聖者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影響德意志民族甚鉅,它創造出一種德意志民族的新榜樣,結合德國人既有的性格,強化並且革新某些部分,透過「上帝已死」、「強力意志」、「超人哲學」與「永恆歸返」的概念,陪伴這個民族走過二十世紀,影響世界深遠。
強力意志,超人哲學
尼采的作品在十九世紀末的歐洲造成風行,二十世紀初,他的作品已經透過外譯而傳遞到許多其他的國家。在民國時期,尼采思想已經風行於中國,他的作品透過英語、日語、德語譯本,相繼傳遞至中國,尼采思想不僅帶動了德意志民族的復興,也鼓舞了世界上其他的民族。可惜的是,他鼓舞戰鬥的哲學,讓帝國主義侵略者誤解為戰爭,由於希特勒與納粹德國對他的推崇,他的思想被過度詮釋,成為法西斯主義的圭臬。值得注意的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書當中所提及的現象與觀念,與德國民族性,乃至於極端的法西斯主義,是有著部份的重疊之處。例如攀登高山,體會雄壯之美,那難以挑戰的自然與登高之後所獲得的滿足感,是生活在阿爾卑斯山麓下的德國人所崇尚的運動,而藉由這項運動,也徹底的落實了所謂「登山美學」及其意識形態,這與一九二零年代以來德國民眾流行的山中漫遊與登山運動,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當時甚至流行著一種「登山電影」,到了納粹時代則變本加厲,成為全民瘋狂的運動。
而登山與政治有何關聯?德國已有許多研究,指出登山主義與法西斯主義確有關聯。在登山的過程中,我們爬上山,展現無懼困難與挑戰的精神,最終攀登勝利,成為超人。這使納粹挪用而成為他們政治宣傳的概念。事實上,的確有論者討論尼采思想與法西斯主義的重疊之處,而女性主義者也往往抨擊尼采以「皮鞭」面對女性的哲學,而引起了尼采哲學的性別論戰。「權力意志」帶給篤信基督的民族一種獨立生存與戰鬥的本能,儒教文化薰陶下的亞洲國家也受到他的啟迪,譯作風行於世,帶給人們力量,化為戰勝週遭環境壓制的動力。「超人」強調的是自我超越,這些為了追求自我實現、如攀登高山一般的思想,作為青年人生之鍛鍊無非是最好的榜樣。一九三零年代,德國全面法西斯化,將尼采諸多思想誤用,製造了世界之萬惡。在尼采的晚年作品《瞧,這個人》(1888)當中有一篇〈為甚麼我是命運〉,他開頭便預言了自己的命運,並給自己做出辯護:
我知道我的命運。總有一天,我的名字會與那些可怕事物的回憶聯繫起來──那史無前例的危機,最深層的良心衝突,那些對抗迄今被信仰、被要求、被神聖化的一切的決斷。我不是人,我是炸藥──儘管如此,我的骨子裡卻沒有了任何教主的意味──宗教是庸眾的事。……我不要任何「信徒」……我極其害怕有一天人們會稱我為神聖的。……因為以前,沒有比聖哲更具欺騙性的了──我說的是實話。──而我的實話是可怕的:因為人們迄今稱謊言為實話──重估一切價值:這就是我給人類最高自我覺悟活動的公式,而它已化為我的精神與血肉之軀。
納粹時代盲從的集體主義下,尼采的作品長達十多年的時間受到另一種解釋。而德意志民族的超人意志集體化成「超人民族」,尼采在一八八九年發瘋,人生最後的十一年皆處於精神錯亂,最終死於一九零零年,上述文字成為他人生最後的作品。他的妹妹伊麗莎白(Elisabeth Förster-Nietzsche, 1846-1935)在與夫婿本哈德‧佛斯特(Bernhard Förster, 1843-1889)的南美洲殖民美夢破碎之後,返回德國照顧尼采,並且全權管理他的文稿。他們本欲在巴拉圭建立一座殖民村,卻因為亞利安人水土不服,無法適應當地環境而告終。反閃族主義者本哈德‧佛斯特自殺身亡,伊莉莎白則返回德國。具有納粹思想的她,在為發瘋的哥哥整理文稿的過程中特意竄改,致使後人誤以為尼采是法西斯與反猶主義者。伊莉莎白死於納粹時代,在她死前幾年,她曾在威瑪的尼采檔案館多次接待希特勒本人的造訪。一九三五年的葬禮,希特勒與納粹高官皆列席參與,可見尼采被推崇的程度。尼采檔案館時至今日依然運作,隨著時代的更迭,尼采思想中的許多概念持續影響著世界。
永恆歸返,再讀尼采
也許我是懂得德國人的,也許我本人可以向他們說出一點實話。新德國展現出大量遺傳與習得的才幹,以致於它自己能夠在很長一段時間揮霍那蓄積的能量。那並不是一種使人成為統御者的高等文化,也不及那種精緻的品味,那高貴的本能之「美」;卻有著更比任何一個歐洲國家更顯男子氣概的德行。許多美好的勇氣與尊重,許多人際交往當中與彼此承擔義務的信用,許多勤奮與許多毅力──以及一種遺傳的節制,這種節制所需要的是刺激而非阻礙。我加以補充,這裡的人仍然服從,但服從卻不使人感到屈辱……沒有人會蔑視他的對手……
人們可以看出,我希望對德國人公正──在這一點當中我不想對自己不忠實,因此我也必須向他們提出我的異議。獲得權力要付出昂貴的代價──權力使人愚蠢……德國人──人們曾經一度稱它為思想家的民族,他們今天究竟還思索嗎?德國人現在厭倦精神,德國人現在猜忌精神,政治吞噬了真精神當中的一切嚴肅之物──「德國,德國,高於一切。」我擔心,這是德國哲學的終點。「有德國哲學家嗎?有德國詩人嗎?有好的德國書籍嗎?」在國外有人問我。我臉紅了;然而,即使是失望的情況下,我依然勇敢地回答:「有的,俾斯麥!」──難道我還能承認今天人們讀些甚麼書嗎?……該死的平庸本能!──
──尼采〈德國人缺少什麼〉(1888)
尼采關心人,卻厭惡政治;這在他的文章中不證自明。在眾人陷於政治狂熱,致力於建造一個統一的國家時,他一眼看出德意志民族性的缺失並予以批判。在《瞧,這個人》當中,他提到「我是最後一個反政治的德國人。」《查拉圖斯特拉》的第一部〈論新神祇〉則寫道:「所有的飲毒者,包括善人惡人的聚集地,我稱之為國家──國家是所有人,包括善人惡人迷失之處──國家是所有人的緩慢自殺──名叫『生活』。」早在一八八八年,德國尚未有國歌,他卻已經預言了《德意志之歌》作為德國國歌的命運──「德國,德國,高於一切。」德國在一八七一年普法戰爭勝利之後建立了德意志第二帝國(1871-1918),全民產生了自大與德國至上的心理,尼采對於彼時文化的媚俗與衰落感到痛心,更反對標榜國家與民族利益的價值觀。他以查拉圖斯特拉這位山中隱者為自身的譬喻,在山中漫遊,以登山者之姿,說出他的哲學理念。
人應當不斷地自我超越,而後成為「超人」;與超人相對的,則是平庸猥瑣的「末人」。他所反對的是人類不應當成為末人,而應當從事創造,並且找到志同道合之人共同創造、收穫與歡慶。他反對人類以上帝為主宰,生命唯有順服而失卻了自我與自由。在他的時代,他以自己的作品發出誠實的聲音,鼓勵人類攀向自己的高峰,打破舊的牌匾,創造一個新的價值,並且主張「遠離市場與名聲,一切偉大事物才會發生──遠離市場與名聲之地,向來住著新價值的發明者。」(第一部〈論集市之蠅〉)。成為「孤獨者」並不容易,他在〈論創造者之路〉當中提到「孤獨者,你走向通往自己之路!……你將成為異教徒、女巫、預言者、愚人、懷疑者、不神聖者與卑鄙者。」他的孤獨修隱之道,卻是積極正向的創造者與熱愛世界之路。而自由之論同樣包含著自由的死。這全然地違背了基督教時代的所有概念。「自由地赴死,與在死亡中自由。……如是我行將死亡,以使你們這些朋友因我之故更愛大地;我要再成為土地,以便我在生我之地安息。」(〈論自由地死〉)。尼采脫離形而上的哲學,而緊貼著大地而行,讓哲學成為眾人皆須參與的事,但他卻也不願意成為另一個聖者。「現在我要獨自走了,我的門徒們!從此你們也獨自往前走去!我就是要這樣。……的確,我勸你們──離開我,往前走去,抵抗查拉圖斯特拉!最好還要──以他為羞恥!他也許欺騙了你們。……現在我告訴你們,要將我丟,並且尋找你們自己;而當你們所有人否認我時,我才會向你們歸返。」(〈論餽贈的道德〉)
尼采何以發瘋,或許是因為它洞悉人類的問題而又太過孤獨。在人人追逐上帝、崇拜偶像的時候,他另立了一種典範,卻要後人不能一直跟隨,而要超越他。查拉圖斯特拉隱居十年,穿越人群,走向塵世,在大地之中尋找意義。他期許人類應當如此,而在副標加上「給所有人與沒有人的一部書」。也許在他的時代,還沒有人能聽見,但是這樣的影響在後來遍及了歐陸,深深影響著歐陸人的性格,也鼓舞著世界其他角落的軟弱心靈。在尼采著名的「精神三變」當中,人類的精神先變成「駱駝」,意味著「你應當」背負,而後變成了獅子,意味著「我要」自由,最後變成了小孩,意味著「我是」躍動的生命力。他的哲學固然推動了歐洲的意識覺醒,不可諱言的是他的哲學思想在不同的時代遭受到了不同的詮釋與對待。他的同代人馬克思(Karl Marx)創造了馬克思主義,兩者雖然同樣反對上帝,在思想精神上卻有著不同的立足點。西元兩千年,尼采逝世一百週年時,德國學者紛紛為文,探討尼采帶給世界的好與壞,尤其回顧到前東德對於尼采思想的排拒時,文學家湯瑪斯‧曼(Thomas Mann)與匈牙利馬克思主義思想家盧卡奇(Georg Lukács)對尼采的批判則時常被援用。儘管如此,尼采影響了許多歐洲存在主義哲學家的思想,如法國的沙特(Jean-Paul Sartre)、卡謬(Albert Camus)等。
馬克思‧韋伯(Max Weber)曾說:「我們精神所處的這世界,是一個始終被馬克思與尼采影響的世界。」,此話甚是,時至今日依舊繼續。尼采與馬克思,的確應該在我們現在所處的當下拿來重讀並且省思。生於德國西部邊境城市特里爾(Trier)的馬克思,與生於德國東部薩克森(Sachsen)的尼采,兩人在同一個時空寫下影響世界的作品,生命與主張卻不相同。薩克森位於前東德境內,今日則是種族主義最盛、「反伊斯蘭運動」的誕生地,他們拒絕難民,以極端右翼思想增加了社會的分裂。有些事情是巧合,有些則是因緣際會,當前的歐洲面臨到巨大的危難,根深蒂固的民族性格使許多人無能面對變化多端的世界。事實上,他們所閱讀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主要概念源於波斯,正是今日中東衝突之地──伊朗。如今聽來可能諷刺,但是在這樣的時刻聆聽尼采,中立地看待他的作品,也許對於歐洲問題將有新的看法。
德國國歌無論如何改朝換代,歌詞與旋律永遠一樣──「德國,德國高於一切,高於全世界的一切。」儘管這一段,現在並不被允許唱,它內在隱含的深意,是否早已讓尼采破解了並且預言德國哲學到了終點?而德國哲學真的到終點了嗎?且讓我們拭目以待。
查拉圖斯特拉之序言
1.
當查拉圖斯特拉三十歲的時候,他離開了他的故鄉與他的故鄉之湖,走進山裡去。在這裡,他韜光養晦,享受孤獨,十年來不感厭倦。終於,他的心有所轉變──有天早晨,他在朝霞之中起身,走到太陽面前,對它如是說:
「你這偉大的星體!假如你沒有了被你照亮的一切,你的幸福何在!
十年來,你往我的山洞這裡走來──若沒有我、沒有我的鷹與我的蛇,你將會對你的光與這條路感到厭倦。
然而,我們在每個早晨等待你,取走你豐沛的光,並因此賜福於你。
瞧!我對我的智慧感到厭倦,如同蜜蜂採了太多的蜜,我需要人們的手伸向它。
我想要贈與、分享出去,直到人群中的智者再一次為他們的愚昧感到快樂,直到貧者再一次為他們的富裕感到快樂。
為此,我必須攀至深處──如同你在晚間所做的,你走到海洋的背面,還給陰間帶來光明,你這多麼豐裕的星體!
我與你相同,必須墜落──如同人們所稱的那樣──到我要下去的地方。
所以,請賜福於我,因為你有安詳的眼,能看見至福而沒有嫉妒!
賜福於想要滿溢的杯子!讓水呈金黃色自它流出,並且將你的狂喜遍照四處!
瞧!這個杯子會再度變空,而查拉圖斯特拉會再度成為人類。」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開始墜落。
2.
查拉圖斯特拉獨自下山,無人遇見他。然而當他來到森林裡,一位老者忽然站在他面前,老者為了在森林裡尋找根源,而離開了他神聖的茅屋。老者向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這位漫遊者於我並不陌生──數年前,他曾走經此地。他名叫查拉圖斯特拉;但他卻轉變了。
當時,你將你的灰搬往山上──今日你是否要將你的火搬到山谷?你不害怕縱火犯的刑罰嗎?
是的,我認得查拉圖斯特拉。他的眼純潔,他的嘴不蘊藏厭惡。他不正如同一名舞者前進嗎?
查拉圖斯特拉蛻變了,查拉圖斯特拉變成小孩,查拉圖斯特拉是一個醒覺者──而今你要到眠夢的人們那裡做甚麼呢?
你生活在孤獨,如同在海裡,海水載著你。啊,你想登上陸地?啊,你想再次馱負自己的身軀嗎?」
查拉圖斯特拉回答:「我愛人類。」
「何以,」聖者說,「我卻來到這森林,來到這荒寂之地?難道不是因為我太愛人類?
此刻我愛上帝──我並不愛人類。人類於我而言,是一個不完美之物。對人類的愛將把我害死。」
查拉圖斯特拉回答:「關於愛,我說過些甚麼!我要帶給人類一份禮物!」
「甚麼也不要給他們,」聖者說。
寧可從他們身上取走一些東西,然後帶著它們──若這樣使你暢快,這樣便令他們最感暢快!
若你想要給予他們,不要給予超過布施的量,就讓他們向你乞求罷!」
「不,」查拉圖斯特拉回答,「我並不布施。對此我還不夠貧窮。」
聖者嘲笑查拉圖斯特拉,並如是說:「那麼讓他們接受你的寶物罷!他們不信任隱士,且不信我們是來贈與的。
我們穿過街道的足音,於他們而言過於孤獨。好比在夜裡,當他們在床上聽見一名男子行走,距離太陽升起還有好長一段時間,他們大概會自問:『那小偷要去哪兒呢?』
不往人群中,留在森林裡!最好往動物那裡去!何以你不願同我一樣──成為熊群中的一隻熊,鳥群中的一隻鳥?」
「聖者在森林裡做甚麼?」查拉圖斯特拉問。
聖者回答:「我作歌並且唱它們,當我作歌時,我笑、我哭、我低吟──我如是讚美上帝。
我以歌唱、哭泣,笑與低吟來讚美上帝,祂是我的上帝。但你帶了甚麼禮物給我們呢?」
當查拉圖斯特拉聽見了這番話,他向這位聖者致意,並且說:「我有甚麼能給你們呢!不過,請快點讓我走,這樣我便不會拿走你們的東西!」──於是,老者與漫遊者,他們就這樣分別了,兩人像男孩般笑著。
當查拉圖斯特拉又獨自一人時,他對他的心如是說:「莫非這是可能的!這位年邁的聖者在他的森林裡還不曾聽說,上帝已死!」
3.
當查拉圖斯特拉來到鄰近森林的下一座城,他看見許多人群聚在集市裡──因為有人預告,那邊可以看到一位走繩索的舞者。於是查拉圖斯特拉對群眾說──
我教你們甚麼是超人。人類是應當被超越的。你們曾做過甚麼去超越他呢?
時至今日,一切有生之物都創造出超越其自身的事物──而你們想在這巨大的浪潮之中成為退潮,寧可退回成為動物,而不肯超越人類?
猿猴之於人類是甚麼?一個笑柄或是一種痛苦的恥辱?人類之於超人也應是如此──一個笑柄或是一種痛苦的恥辱。
你們走過了從蟲變成人的路途,在你們身上有許多東西仍屬於蟲。你們曾是猿猴,而即使是現在,人類仍比任何一隻猿猴更像猿猴。
而你們當中最有智慧的一個,也只是植物與鬼魂之間的矛盾混種。難道我教過你們成為鬼魂或植物?
瞧,我教你們甚麼是超人!
超人是大地的意義。你們的意志說──超人將是大地的意義!
我懇求你們,我的兄弟,對大地忠誠,不要相信那些向你們談論超凡希望之人!他們是施毒者,無論他們是否知道。
他們是蔑視生命者、將死之人,也是毒害自己者,大地對他們感到厭煩──就讓他們去罷!
從前,褻瀆上帝是最大的褻瀆,然而上帝已死,因此這些褻瀆者也死了。如今,最可怕的事情是褻瀆大地,是把高深莫測之事看得比大地的意義還重要!
從前靈魂蔑視肉身──當時這樣的輕蔑被視為最高尚的事;靈魂要肉身瘦削、醜陋、飢餓。它以為如此便逃脫了身體與大地。
噢,這靈魂自身更加瘦削、醜陋與飢餓──而殘忍便是這靈魂的欲樂!
但是,我的兄弟們,你們還是要告訴我──你們的肉身是怎麼談論你們的靈魂呢?你們的靈魂難道沒有貧乏、汙穢與可鄙的愜心?
的確,人類是一條汙穢的河流。唯有成為一片海,才能接受這條汙穢的河流,而不致汙濁。
瞧,我教你們甚麼是超人──他是這片海,你們的大輕蔑會沉落其中。
你們能夠經歷到最偉大的事情是甚麼?那便是大輕蔑的時刻。在這個時刻,你們的幸福會成為厭惡,你們的理智與道德也同樣如此。
這個時刻,你們說:「我的幸福又有何干!它是貧乏、汙穢與可鄙的愜心。可是我的幸福應當為『存在』成就理由!」
這個時刻,你們說:「我的理智又有何干!它是否渴求知識,就像獅子渴求食物?它是貧乏、汙穢與可鄙的愜心!」
這個時刻,你們說:「我的道德又有何干!它還未使我發狂。我對我的善與惡感到多麼厭倦!這一切都是貧乏、汙穢與可鄙的愜心!」
這個時刻,你們說:「我的正義又有何干!我不認為自己是烈焰與煤炭。但正義之士就是烈焰與煤炭!」
這個時刻,你們說:「我的憐憫又有何干!難道憐憫不是那座十字架,上面有愛人類者被釘死在上面?但我的憐憫不是十字架釘刑。」
你們已經這樣說過了?你們已經這樣喊過了?啊,要是我已聽見你們如此的叫喊有多好!
向天呼喊的不是你們的罪──而是你們的知足,你們罪惡中的吝嗇在向天呼喊!
那以其舌頭舔你們的閃電在哪裡?那將要灌輸給你們的瘋狂在哪裡?
瞧,我教你們是甚麼超人──他正是這閃電,他正是這瘋狂!
當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群眾中有一人喊道:「我們已經聽夠走繩索的舞者說話了;現在讓我們也看看他!」所有的群眾都在嘲笑查拉圖斯特拉。那位走繩索的舞者卻以為那些話是給他的,於是便準備開始演出。
4.
查拉圖斯特拉卻注視著群眾,感到驚奇。然後他如是說──
人類是一條繩索,繫在動物與超人之間──一條橫越深淵的繩索。
一個危險的跨越,一段危險的路途,一次危險的回望,一場危險的顫慄與止步。
人類的偉大之處在於,他是一座橋,而不是目的──人類的可愛之處在於,他是一段過渡與一場沉墜。
我愛那些除了身為墜落者之外無以為生的人,因為他們是跨越者。
我愛那些大輕蔑者,因為他們是大崇拜者與射向彼岸的渴望之箭。
我愛那些人,他們沉墜並且犧牲,卻不在星辰之外覓得一個理由──而是為大地犧牲,使大地成為超人的一部分。
我愛那活著只為了認出超人的人,那想要認出超人的人,如此便能成就超人的存在。因此他要沉墜。
我愛工作者與發明者,他們為超人造屋,並為其準備大地、動物與植物──因為如此他們要沉墜。
我愛那珍愛自身道德之人──因為道德是通往沉墜的意志,是一支渴望的箭。
我愛那人,他不留一滴精神給自己,卻要全部的精神成為他的道德──如此,他成為精神,跨越那橋。
我愛那人,他從他的道德當中形成偏好與厄運──如此他將因著他的道德,或生或死。
我愛那不願擁有太多道德的人。一種道德勝過兩種道德,因為它是牽繫厄運的種種紐結。
我愛那揮霍靈魂、不求感謝與不求報答的人──因為他總是給予,不願保存。
我愛那人,當他命運的骰子落在幸福上,他感到羞慚,然後問──我是不是一個作弊的賭徒?──因為他想要毀滅。
我愛那人,他把金言置於行為之前,行動多於諾言──因為他要沉墜。
我愛那人,他給未來者辯護,給過去者拯救──因為他要為當代者毀滅。
我愛懲戒上帝者,因為他愛他的上帝──因為他必要因上帝的忿怒而毀滅。
我愛那人,他的靈魂即使受傷仍然深邃,一段微小的經歷可以使他毀滅──如此他樂意過橋。
我愛那靈魂滿溢之人,如此他忘卻自我,萬物在他之中──如此萬物將成為他的墜落。
我愛那人,他的精神與心皆自由──如此他的腦袋僅是心之實相──他的心卻使他墜落。
我愛所有像沉甸甸的雨滴的人,一滴滴自高懸於人類之上的黑雲落下──它們宣告閃電來臨,並且作為宣告者而毀滅。
瞧,我是閃電的宣告者,我是來自雲朵的一顆沉甸甸的雨滴──而這道閃電名叫超人──
5.
當查拉圖斯特拉說完了這些話,他再度注視群眾並且沉默。「他們站在那裡,」他對著自己的心說,「他們在那裡笑著──他們不了解我,我說的話他們聽不懂。
難道要先將他們的耳朵毀去,他們才會學習用眼傾聽?難道必須鑼鼓喧天,像個勸人懺悔的布道家?或者他們只相信口吃者?
他們有些引以為傲的東西。而他們是如何稱這使之驕傲的東西呢?他們稱它為教育,教育使他們在牧羊者的面前顯得出眾。
因此他們不樂於聽見『輕蔑』這個詞。因而我要向他們的驕傲訴說。
如此我要向他們說最輕蔑的事──而那便是末人。」
而查拉圖斯特拉如是對群眾說──
現在是人類為自己確立目標的時候。現在是人類種下最高遠希望之芽的時候。
他的足下仍是沃土。而這沃土有天將變得貧瘠,不再有高聳的樹自它生長出來。
哀哉!這樣的時代來臨,人類不再擲出越過人類的渴望之箭,他的弓上之弦已然荒疏,不再飛馳!
我告訴你們──得內在先有混沌,才能產生一顆舞動的星。我告訴你們──你們的內在還有混沌。
哀哉!這樣的時代來臨,人類不再產生星星。哀哉!最卑鄙者的時代來臨,他不再能輕蔑自己。
瞧!我給你們看甚麼是末人。
「愛是甚麼?創造是甚麼?渴望是甚麼?星星是甚麼?」──末人瞇起眼,如是問。
而後大地變得渺小,使一切事物變得渺小的末人在其上跳躍。他的族類如同大地的跳蚤般無法根除──末人活得最久。
「我們發明了幸福。」──末人瞇起眼,如是說。
他們拋卻了難於生活的地帶──因人需要溫暖。人們還愛鄰人,並與之摩擦──因人需要溫暖。
患病與不信任於他們而言是罪惡──人們小心翼翼地走來。那還踉蹌行走於石子或人類之上的,是愚者!
偶爾吃點毒藥──那會帶來舒適的夢。許多的毒到最後,會變成一場舒適的死亡。
人們還工作著,因為工作是一種消遣。但人們小心翼翼,不讓消遣腐蝕他們。
人們將不再變得貧窮或富裕──兩者皆艱辛。誰還要統治?誰還要服從?兩者皆艱辛。
沒有牧者,卻有一羊群!人人要平等,人人皆同等──誰的感受相異,便要進入瘋人院。
「從前世間一切皆瘋狂。」最高貴的人們瞇起眼,如是說。
人們聰明,知道一切發生的事──於是他們譏諷,沒有終點。人們爭得面紅耳赤,卻又很快言歸於好──否則將腐壞人們的胃。
人們有其日間的微小愉悅,也有夜間的微小愉悅──但人們珍視健康。
「我們發明了幸福。」──末人瞇起眼,如是說。──
查拉圖斯特拉的第一場演說在此終止,人們也稱之為「序言」──因為在此,群眾的呼喊與愉悅打斷了他。「給我們這個末人罷,噢,查拉圖斯特拉,」──他們如是呼喊──「將我們變成這個末人罷!如此我們會將超人贈與你!」所有的群眾歡呼鼓譟,舞動舌頭。查拉圖斯特拉卻感到悲傷,他對自己的心說:
「他們不了解我──我說的話他們聽不懂。
我大抵是在山上生活太久,諦聽太多溪水與林木之聲──如今我與他們交談,如同面對牧羊者一般。
我的靈魂屹立不搖,光明得如同旭日照射的山峰。而他們卻認為我冰冷無情,是尖酸刻薄的譏諷者。
如今他們注視我,並且笑著──他們笑著,並且恨我。他們的笑裡有冰霜。」
6.
這時,卻發生了一件使每個人目瞪口呆的事。在這當中,走繩索的舞者自是開始了他的演出──他從一扇小門出來,走在繩索之上,繩索繫在兩塔之間,垂掛在集市與群眾之上。當他正行至中途時,小門又一次敞開了,一名丑角般的彩衣少年跳了出來,快步地跟隨第一個人前進。「前進,跛子。」少年可怖的聲音喊著,「前進,懶蟲,黑市商人,蒼白面孔!不要讓我用腳後跟為你搔癢!你待在兩座塔之間做甚麼?你屬於塔中,你應當被關在裡面,你擋了一個比你更優秀的人的路!」──他每說一字,就更走近一些──然而當他在走繩索的舞者身後,僅剩一步之遙時,那裡發生了使眾人目瞪口呆的可怕事情──他如魔鬼般大叫了一聲,然後縱身躍過擋在他前面的走繩索的舞者。當走繩索的舞者眼見他的敵手勝利時,他同時陷入一陣慌亂;他的腳踩了空,手上的平衡棍丟了出去,身體的手足迴旋亂舞,向下俯衝。在那暴風襲來之際,集市與人群變成了海──一切四處流竄,特別是在繩索舞者的身體墜落之地。
然而,查拉圖斯特拉靜止不動,繩索舞者的身體就落在他身旁,粉身碎骨,卻一息尚存。過了半晌,這位猛擊者的意識恢復了,他看見查拉圖斯特拉跪在他身旁。「你在這裡做甚麼?」他終於說,「我早就知道,魔鬼會伸出腿絆倒我。現在他拖著我入地獄──你要阻止他嗎?」
「朋友,以我的名譽為誓,」查拉圖斯特拉回答,「你所言皆虛──沒有魔鬼與地獄。你的靈魂會比你的肉軀更快死亡──別再害怕!」
走繩索的男人以懷疑的目光抬眼望。「若你所言為真,」他接著說,「那麼我即便失去生命,也不會失去任何東西。我不過是一頭獸,人們以棍棒與少量的食物來迫我學會在繩索上跳舞。」
「其實不然,」查拉圖斯特拉說;「你在險境之中完成你的工作,這是不容蔑視的。如今你因職業而毀滅──對此我會親手將你埋葬。」
當查拉圖斯特拉說出了番話,垂死的繩索舞者不再回答;但他移動他的手,彷彿在尋找查拉圖斯特拉的手,以示感謝。
7.
此際,夜幕降臨,整個集市籠罩在黑暗當中;在那裡,群眾漸漸散去,因為就連他們的好奇心與驚懼皆至疲憊。查拉圖斯特拉卻坐在死者身旁的地面上,陷入一片沉思──如此他忘卻時間。終至來到深夜,一陣冷風吹過孤獨者。這時,查拉圖斯特拉起身,對自己的心說:
「確實,查拉圖斯特拉今日進行了一場美好的捕魚!他沒有捕到人,卻捕到一具屍體。」
人類的此在是令人懼怕的,並且總是無意義──一名丑角可以成為它的厄運。
我要教給人類他們存在的意義──那便是超人,自人類的烏雲射出的閃電。
然而,我距離他們仍遙遠,我的感知與意識無法與他們交談。於人類而言,我仍介於愚者與屍體之間。
夜已深,查拉圖斯特拉的路途已漆黑。來罷,你這冷漠僵硬的友伴!讓我背著你,到我親手將你埋葬的地方去。
8.
當查拉圖斯特拉對他的心說完這些話時,他便背負著屍體,然後啟程。他尚未走到百步,便有個人溜上前來,悄聲在他的耳邊說──瞧!那個說話的人,是塔裡來的小丑。「噢,查拉圖斯特拉,遠離這座城罷,」他說,「這裡有太多人憎恨你。良善者與正義者憎恨你,他們稱你為他們的敵人與輕蔑者。這裡有正統信仰的信徒憎恨你,他們稱你為害群之馬。人們嘲笑你,那是你的福氣──確實,你說話正如一名丑角。與死狗為伍是你的福氣;當你如此貶低自己,那麼你今天便救了自己一命。從這座城遠走罷──或者明天我會從你身上越過去,一個活人越過一名死者。」當他說完這些話,便消失無蹤;查拉圖斯特拉則繼續行穿黑暗的街巷。
在城門口,他遇見了一群掘墓人──他們的火炬照在他臉上,認出查拉圖斯特拉,並且尖刻地譏諷他。「查拉圖斯特將死狗搬開了──真有勇氣,查拉圖斯特拉成了掘墓人!因為那肉不配得我們那過於潔淨的手。查拉圖斯特拉大抵是要偷走魔鬼的食物?儘管去罷!用餐愉快!只要那魔鬼不是比查拉圖斯特拉更高明的小偷就好了!──他會偷了它們倆,他會吃了它們倆!」他們彼此交頭接耳地笑著。
查拉圖斯特拉對此不發一語,兀自走去。當他沿著森林與沼澤走了兩小時,聽見太多野狼飢餓的嗥聲,他自己也感到飢餓襲來。於是他停留在一間孤獨的房子,裡面燃著一盞燈。
「飢餓襲擊了我,」查拉圖斯特拉說,「像個盜匪那般。我的飢餓在深深的夜裡,在森林與沼澤間襲擊了我。
我的飢餓喜怒無常。他時常用餐過後才來,而今日卻整天沒有來──他究竟在哪裡逗留了呢?」
於是查拉圖斯特拉敲了屋門。一名老者出現,他提著一盞燈並且問:「是誰來到我這裡,擾我噩夢呢?」
「一個活人與一名死者。」查拉圖斯特拉說。「給我一點飲食罷,白天時我將它忘了。誰饗宴飢餓的人,他的靈魂將得振奮──古諺如是說。」
老者離去,又旋即回來,並且供給查拉圖斯特拉麵包與酒。「這是一個對飢餓者而言糟糕的地方,」他說;「因而我住在這裡。動物與人類都來找我這個隱居者。然而,也讓你的友伴飲食罷,他比你還要疲累。」查拉圖斯特拉回答:「我的友伴死了,我很難勸他這麼做。」「這與我無關,」老者怏怏不悅地說:「誰敲了我的門,就得接受我供給之物。吃罷,並祝平安!」──
然後,查拉圖斯特拉又繼續走了兩小時,他信賴路途與星光,因他是個慣於夜行的人,並且喜愛注視所有沉睡者的臉。然而當天已破曉,查拉圖斯特拉發現自己身處林中深處,且眼前再無出路。在那裡,他將死者放進一棵中空的樹,與頭齊高──因他想保護它,使其免受野狼侵襲──而他自己則躺在布滿青苔的地面上。他很快入睡了,肉軀疲憊,卻有著不為所動的靈魂。
9.
查拉圖斯特拉睡了許久,不僅朝霞映照過他的面容,上午的光暉亦然。終於,他睜開了眼睛──查拉圖斯特拉驚奇地望進森林與那靜寂,再驚奇地望著自己。然後,他像一名忽然看見陸地的航海家,迅速起身,歡呼著──因為他看見了一個新的真理。然後,他對著自己的心如是說──
「我恍然大悟──我需要友伴,活生生的──而非我隨心所欲搬走的死去的友伴與屍體。」
我需要的是跟隨我的活生生的友伴,因為他們也想跟隨他們自己──並且去往我要前往之地。
我恍然大悟──查拉圖斯特拉不該對著群眾說話,而要對友伴!查拉圖斯特拉並不應成為羊群的牧者與牧犬!
誘惑許多羊離開羊群──我為此而來。群眾與羊群會對我發怒──查拉圖斯特拉會將牧者稱為強盜。
我稱牧者,但他們自稱為良善者與正義者。我稱牧者──但他們自稱為正統信仰的信徒。
瞧那良善者與正義者!他們最憎恨誰?那毀壞他們價值之牌榜的人,那破壞者,那罪犯──但他卻是創造者。
瞧那所有信仰的信徒!他們最憎恨誰?那毀壞他們價值之牌榜的人,那破壞者,那罪犯──但他卻是創造者。
創造者尋找友伴而非屍體,也非羊群或信徒。創造者尋找的是共創者,他們將新價值寫在新的牌榜上。
創造者尋找友伴,與共享收穫者──因他身邊的一切皆成熟,足以收穫。而他還缺少百把鐮刀──所以他拔出稻穗,並且忿怒。
創造者尋找友伴,以及那些知道怎麼將鐮刀磨利的人。人們會稱他為毀滅者,以及善與惡的輕蔑者。但他們將是收穫者與歡慶者。
查拉圖斯特拉尋找共創者,查拉圖斯特拉尋找共享收穫者與共同歡慶者──他與這些羊群、牧者與屍體能創造出甚麼!
而你,我的第一個友伴,祝你平安!我將你埋在你中空的樹裡面,我將你妥善保護,不讓野狼侵襲。
但我要離開你,時候已到。在晨曦與晨曦之間,有新的真理來到我面前。
我不應成為牧者,不應成為掘墓人。我不要再與群眾說話;這是我最後一次與一名死者說話。
我將與創造者、收穫者與歡慶者結伴──我要向他們展示彩虹,與所有超人的階梯。
我將唱我的歌給隱居者與偕隱者聽;若有誰還願意傾聽聞所未聞的事物,我將以我的幸福填滿、沉重他的心。
我要朝我的目標去,我走著我的路;至於躊躇者與拖延者,我將越過他們。因而我的行走是他們的墜落!
10.
當查拉圖斯特拉對自己的心說完了這些話,已是日正當午──此時,他帶著詰問往高處望──因為他聽見頭頂上方有尖銳的鳥叫聲。瞧!一隻老鷹在空中盤旋,在牠身上垂掛著一條蛇,不像獵物卻像朋友──因為牠纏繞在鷹的頸上。
「那是我的動物啊!」查拉圖斯特拉說,同時滿心歡喜。
「太陽底下最驕傲的動物啊,太陽底下最聰明的動物啊──牠們為了探查而外出。
牠們想要探知查拉圖斯特拉是否還活著。真的,我還活著嗎?
我感覺置身人群比置身獸群當中更加危險,查拉圖斯特拉走在危險的路途上。讓我的動物來指引我罷!」
當查拉圖斯特拉說完了這些話,他記起了林中聖者的話語,於是嘆息著,對著自己的心說──
「希望我更聰明些!希望我能澈底聰明,如同我的蛇一般!
然而,在此我請求的是不可能的事──因而我請求我的驕傲永遠與我的聰明同在!
如果有一天,我的聰明捨棄了我──啊,它喜愛飛走!──希望那時候,我的驕傲還能與我的愚蠢齊飛!」──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開始墜落。
論餽贈的道德
1.
當查拉圖斯特拉離開了這座城鎮,他曾心繫於此,城名叫做──「彩牛鎮」──許多自稱為其門徒者跟隨著他,護送其行。他們如是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在那裡,查拉圖斯特拉對他們說,他此後想獨自行走;因他向來是獨行的愛好者。他的門徒卻遞給他一根手杖,金色的把手上面有一條蛇盤繞著太陽。查拉圖斯特拉為這根手杖感到歡喜,他拄著杖,使其撐持身體;然後他對他的門徒如是說──
告訴我──何以黃金價值最高?所以如此,乃因其不尋常、無用、發光,且色澤溫和;它總是餽贈。
只有作為最高道德之寫照,黃金才臻至最高之價值。餽贈者的眼光燦爛如黃金。金色的光澤使月亮與太陽之間充滿和諧。
最高的道德是不尋常且無用的,它發著光,色澤溫和──一種餽贈的道德是最高的道德。
的確,我猜透了你們,我的門徒們,你們同我一樣,致力於追求餽贈的道德。你們與群貓、野狼有何相同之處呢?
使自己成為犧牲品與餽贈物,這是你們的渴望──因此你們渴望將所有財富堆積於你們的靈魂之中。
你們的靈魂永不饜足地追求寶藏與珍品,因為你們的道德永不饜足地想要餽贈。
你們強迫所有事物歸於己身、藏於己身,以使其在你們一己之泉源湧退,成為你們愛之贈禮。
的確,這種餽贈之愛必定會成為一切價值的掠奪者;但我稱這樣的利己自私為神聖與安康。
也有另種利己自私,一種太貧乏、太飢餓、總是欲望偷盜的,那種病人的利己自私,是病態的利己自私。
它以偷盜者之眼注視一切閃耀光輝之物;它以飢餓者的貪欲打量擁有足夠食物的人;它總是溜到餽贈者的桌子周圍。
從這種貪婪當中,可以道出疾病與墮落;從這自私自利中偷盜似的貪欲裡,可以道出久病不癒的肉軀。
告訴我,我的兄弟們──對我們而言,甚麼算是壞事與最壞的事?那不是墮落嗎?──哪裡缺少餽贈的靈魂,我們總是奉勸墮落。
我們的路往上走,以此形態再高升到超越此形態。但這墮落的意識於我們是一種怖懼,它說:「一切歸我。」
我們的意識往上飛──於是它成為我們肉軀的一個譬喻,一種高升的譬喻。此種高升的譬喻便是道德的名字。
那肉軀如是穿越歷史,一個形成者與一個戰鬥者。而精神──它於肉軀為何?是其戰鬥與勝利的先行者,是友伴與回聲。
一切善與惡之名皆為譬喻──它們不言,它們只示意。一名愚者意欲從它們身上得到知識!
注意了,我的兄弟們,在每一時分,你們的精神意欲在譬喻當中言說──那便是你們道德之起源。
你們的肉軀已然高升並且復活;它以其狂喜使精神陶醉,使其成為創造者、評價者、熱愛者與利益萬物者。
若你們的心寬闊盈滿,翻騰如江河,於臨近者是福也是禍──那便是你們道德之起源。
若你們面對褒與貶顯得莊嚴崇高,且你們的意志欲命令萬物,好似一名熱愛者的意志──那便是你們道德之起源。
若你們輕蔑舒適,以及柔軟的床,而在柔軟之中,你們無法好好躺下──那便是你們道德之起源。
若你們是一種意志的願望者。這所有困境之轉變,於你們實為必須──那便是你們道德之起源。
的確,它是一種嶄新的善與惡!的確,它是嶄新且深沉的一陣呼嘯,一種新泉源的聲音!
這個新道德,是一種權力;它是一種統御的思想,有個聰慧的靈魂圍繞著它──那是金色的太陽,智識之蛇盤繞著它。
2.
查拉圖斯特拉在此沉默了一會兒,帶著關愛望著他的門徒們。然後,他如是繼續說──他的聲音轉變了。
我的兄弟們,用你們道德的力量對大地忠實罷!你們餽贈的愛,與你們的智識,服務著大地的意義!如是我請求你們,且向你們起誓。
莫讓道德自塵世飛走,帶著翅膀擊向永恆的牆!啊,總是有許多飛散迷失的道德!
你們要同我一樣,將這些飛散迷失的道德引回大地──是的,回到肉軀與生命──使它給予大地意義,一種人類的意義!
至今,精神如同道德一般,已經飛散迷失,錯抓百回。啊,在我們的肉軀之中,現在還居住著這一切瘋狂與過失──在此它已化為肉軀與意志。
至今,精神如同道德一般,已經嘗試與迷失百回。是的,人類是一種嘗試。啊,許多的無知與錯誤,於我們已化為肉軀!
不只是千年來的理性──他們的瘋狂也在我們當中爆發。成為繼承者是危險的。
我們尚且一步步與巨大的偶然戰鬥,迄今,在全人類之上,還有「荒唐」,這「無意義」統治著。
我的兄弟們,你們的精神與道德,服務著大地之意義──而萬物之價值將由你們重新制定!對此你們應當成為你們的戰鬥者!對此你們應當成為你們的創造者!
肉軀自知,自我淨化;它帶著知識以嘗試之姿昇華自身;一切驅力在明察者面前將使自身神聖化;靈魂將在昇華者面前感到歡欣。
醫生,幫助你自己──如此你也還幫助了你的病人。這會是對他最好的援助,使他親眼看見療癒自身者。
有千條小徑尚未被踏足,千種健康與生命的隱蔽之島。取之不盡且未被發現的,總還是人類與人類之大地。
警醒且諦聽罷,你們這些孤獨者!風祕密地振翅,自未來吹來;好消息臨到了細密的耳朵。
你們這些今日的孤獨者,你們這些離群者,有朝一日你們應當成為一個民族──從你們這些自己揀選自己的人當中,應當生長出一批選民──而從選民當中生出超人。
的確,大地應當還要成為一個痊癒之處!已有一種嶄新的氣息瀰漫著它,傳遞療癒之氣──與一種新希望!
3.
當查拉圖斯特拉說出了這些話,他沉默著,如同一個未說出遺言的人;他疑惑地搖晃手裡的杖。終於,他如是說──他的聲音有所轉變。
現在我要獨自走了,我的門徒們!從此你們也獨自往前走去!這就是我要的。
的確,我勸你們──離開我,往前走去,抵抗查拉圖斯特拉!最好還要──以他為羞恥!他也許欺騙了你們。
智識之人必須不只愛他的敵人,卻也要能憎恨他的朋友。
若人們永遠只當學生,他便很難酬謝老師。何以你們不願扯下我的花冠呢?
你們尊崇我;但若有一天,你們的尊崇倒下了呢?你們要謹防被聖像柱擊斃!
你們說,你們信仰查拉圖斯特拉嗎?但這與查拉圖斯特拉又有何干?你們是我的信徒──但這與所有的信徒又有何干!
你們還未曾尋找自己──因而你們找到了我。所有信徒皆如此做;因此所有信仰皆無足輕重。
現在我告訴你們,要將我丟失,並且尋找你們自己;而當你們所有人否認我時,我才會向你們歸返。
的確,我的兄弟們,用另一雙眼,我將尋找我所失去的;用另一種愛,我將會愛你們。
終有一天,你們還應當變成我的朋友,以及一種希望的孩子──那麼我會第三次與你們同在,與你們一同慶祝偉大的正午。
那是偉大的正午,在那裡,人類站在他那介於動物與超人之間的道路中點,並且將那條通往夜晚的路途,當作他最高遠的希望那般慶祝──因為這是一條通往嶄新早晨的路途。
在那時候,墮落者將為自己賜福,盼望成為跨越者;而其智識之太陽,將為他於正午高掛。
「所有眾神皆死去──如今我們要超人活著」──終有一天,這是在偉大的正午之際,我們最後的志願!──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