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雲在美旅居六十載,
美國既是其安身立命之所在,
也是觀察現代西方文明的窗口,
更是剖析一個帝國由盛而衰的最大社會實驗室。
《美國六十年滄桑:一個華人的見聞》既是一部客居生涯的回憶錄,
也是一本剖析美國社會病理的診斷報告,
更是一篇充滿惆悵與悲憫之情的動人史詩,
生動述說著美國社會與政治體制為何一步步走向衰敗。
許倬雲分享了他在美國一甲子的重要親身經歷,將客居美國生涯中,印象最深刻也最值得回味的人、事、地、物神龍活現地呈現在眼前,更透過獨到且敏銳的歷史學與社會學視角,幫讀者把這些偶然相逢的鮮活故事,還原其時代背景與歷史源流,並擺回它們所屬的文化、制度與社會脈絡之中。爾後許倬雲再把這些人、事、地、物於不同時期的面貌與本質變化,放入全方位的歷史分析框架哩,從地理、文化、宗教、族群、產業、城鄉、階級、政治、軍事到帝國事業等各種角度,來試圖回答所有與他有類似經歷的幾代留美華人菁英們,心頭上的共同疑惑。
作者:許倬雲
中央研究院院士。美國芝加哥大學博士,曾執教於美國匹茲堡大學歷史系,著有《美國六十年滄桑:一個華人的見聞》、《中國人的精神生活》、《西周史(增訂新版)》、《求古編》、《中國古代文化的特質》等。2020年榮獲第四屆全球華人國學大典「國學終身成就獎」。
序:一位美國過客的惆悵回憶/朱雲漢
第一章 我對美國的印象
第二章 美國的開疆闢土
第三章 美國農業型態的變遷
第四章 美國的工業化過程
第五章 美國的多族群及其社會問題(上)
第六章 美國的多族群及其社會問題(下)
第七章 美國經濟運作
第八章 城鄉分離,階層異化(上)
第九章 城鄉分離,階層異化(下)
第十章 美國的政治制度
第十一章 美國發展的文化脈絡
第十二章 美國時代潮流的變化(上)
第十三章 美國時代潮流的變化(下)
第十四章 未成的帝國和敗壞的資本主義
第十五章 餘韻
序:一位美國過客的惆悵回憶(朱雲漢)
過去二十年我都在蔣經國國際學術交流基金會服務,因為這段難得的人生際遇,我得以近距離接觸多位仰慕已久的當代博學鴻儒,並有幸得到他們身教言教的教誨與啟迪,終身受用。
許倬雲先生就是過去二十年來給我授業解惑最多的長者之一。他經常讓我有與君一席談勝讀十年書的驚喜與感嘆,他對世界史的宏大敘事讓我視野開拓,他對四千年中國歷史的通透解析讓我茅塞頓開。
許先生坐臥匹茲堡河谷,胸懷人類心繫神州,觀天察地日夜匪懈。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憂世、憂國、憂民民胞物與。可能他也察覺到我這後生晚輩的身上也流露出些許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習性,所以三不五時總可以接到他的視訊垂詢,並與我分享他對時局世事的觀察與感觸。
二十載的耳濡目染,也讓我這位後學門生能夠在他面前信心滿滿的論斷天下大勢,臧否梟雄豪傑。由於台北與美國東岸有十二小時的時差,我們隔洋日夜顛倒的交談經常是在互道晚安早安聲中依依不捨的結束。
去年10月間許倬雲先生賜寄《美國六十年滄桑:一個華人的見聞》初稿電子檔,並囑咐我提筆為他新書作序,這是莫大的殊榮。許先生在美旅居六十載,早已他鄉做故鄉。美國既是他安身立命之所在,也是他觀察現代西方文明的窗口,更是他剖析一個帝國由盛而衰的根源之最大社會實驗室。這本書既是一部客居生涯的回憶錄,也是一本剖析美國社會病理的診斷報告,更是一篇充滿惆悵與悲憫之情的動人史詩,生動的述說著美國社會與政治體制為何一步步走向衰敗。
他不僅僅與我們分享了他在美國一甲子的重要親身經歷,將他在美國客居生涯中印象最深刻也最值得回味的人、事、地、物神龍活現的呈現在我們眼前,而且透過他獨到的歷史學與社會學敏銳視角,他幫讀者把這些偶然相逢的鮮活人、事、地、物案例還原了它們的時代背景與歷史源流,並擺回它們所屬的文化、制度與社會脈絡之中。他再把這些人、事、地、物在不同時期的面貌與本質變化放入一個全方位的歷史分析框架中,從地理、文化、宗教、族群、產業、城鄉、階級、政治、軍事到帝國事業各種角度,來試圖回答一個所有與他有類似經歷的幾代華人留美菁英心頭的共同疑惑。
正如他開宗明義即興嘆道:「六十年前,我滿懷興奮,進入新大陸,盼望理解這個人類第一次以崇高理想作為立國原則的新國家,究竟是否能夠落實人類的夢想。六十年後,卻目擊史學家、社會學家,正在宣告這個新的政體,卻是病入膏肓。」在結語時他又反覆自問:「回顧初來美國,曾經佩服這一國家立國理想如此崇高。在這裡客居六十年,經歷許多變化,常常感慨,如此好河山,如此多元人民,何以境況如此日漸敗壞?」
在許先生的字裡行間,我能充分感受與體會他的沉重心情,因為我們這幾代留美的知識分子都曾被美國的開放制度與自由風氣所吸引,都曾被美國的物質繁榮、經濟活力與國際領導威信所折服。與許先生一樣,當我在為美國社會與政治衰敗走勢把脈時,都是抱持一種哀矜勿喜的心情。美國的衰敗不僅意味者整個西方中心世界秩序將失去最重要的支柱,也可能觸動整個全球政治經濟秩序的動盪。正如同美國決策者總是懷疑中國是否能和平崛起,我們也需要擔心美國是否能和平衰落。
我在1981年夏初次踏上美國,要比許先生晚了將近四分一個世紀。我不曾親身經經歷1950年代末到1960年代初美國國力達於巔峰的盛況,也不曾目睹美國因為越戰與黑人民權運動而爆發的嚴重社會動盪與分裂。當我開始有機會第一手觀察美國時,水門事件對政治體制合法性造成的傷痕已經逐漸消退,但兩次石油危機對美國經濟的重創仍待修復,雷根正以扭轉停滯性通貨膨脹為職志,開始在美國社會推行一場新自由主義革命。
這場高舉市場萬能而妖魔化政府干預角色的思維變革,在接下來的三十多年裡成為席捲全球的主流經濟政策主張。新自由主義革命的浪潮不但將講求股東權益極大化的美式資本主義推廣到所有西方國家,也掃除了所有妨礙資本在全球追求最大投資回報的人為障礙。一場由跨國企業與國際金融機構驅動的超級全球化乃以空前的速度推進到地球的所有角落,全球生產分工模式與產業供應鏈也快速全面重組;在此同時,跨國企業菁英與超級富豪階層也順勢取得了無以倫比的政治權力,他們可以凌駕政府、支配社會遊戲規則,並一步步的支解立意在保護弱勢群體、勞工與中產階級權益的經濟管制措施與社會保障體系。他們排斥任何限制其行動自由與資本回報的全球治理或監管機制,他們可以影響美國法律與國際規則,也可以左右國際貨幣基金與美國聯邦儲備理事會的觀點與政策。
新自由主義指導下的金融自由化,更驅使金融資本全面流向投機性的虛擬經濟,不但給所有國家帶來難以承受的系統性金融風險,也對實體經濟造成巨大的扭曲與干擾。在華爾街推波助瀾之下,從1980年代末期開始美國帶頭進行大幅金融鬆綁,拆除金融防火牆,全面開放衍生性金融產品,並壓迫各國家全面解除跨國資本流動管制與放棄政府對匯率市場干預,其結果是大量資金湧入外匯與商品期貨交易套利,投機交易凌駕真實避險需求,熱錢在世界各地興風作浪,製造了一波波的金錢遊戲、資產泡沫與金融危機。最後由不動產次貸危機引發的一場全球金融海嘯,給美國與歐洲帶來一場空前的經濟重創,直到今日也未痊癒。在目睹美國政府政策被華爾街徹底綁架後,諾貝爾經濟學得主史迪葛利茲(Joseph Stigliz)不禁感嘆今日美國民主已經沉淪為:「百分之一所有,百分之一所治,百分之一所享」。
新自由主義革命既造就了美國經濟的空前繁榮,也為美國的社會分裂與政治敗壞種下惡果。新自由主義革命讓國家機構逐漸喪失扭轉資本主義下所得分配趨向兩極化的能力,也逐漸失去維護弱勢團體享有社會晉升公平機會與保障勞動市場參與者基本權益的能力,更失去節制巨型跨國企業濫用市場壟斷權力的能力。因此民主作為「國家層次」的政治體制日漸成為一個空殼子,既無法維護公民的福祉,也無力滿足公民的政策需求,使其合法性基礎受到嚴重侵蝕。
美國政治最大的難題是政黨與政治菁英都被少數利益集團綁架。軍工企業集團、網路科技集團、華爾街投資機構與大銀行、跨國能源企業、大型媒體集團、製藥與醫療集團等主要利益集團的代理人盤據了國會兩院的各個常設委員會。這些利益集團的還可以驅動大律師事務所、大會計公司、信用評等機構,與倚靠企業主捐贈的東西兩岸大小智庫幫他們出謀獻計並引導輿論。這導致過去三十年美國的產業結構愈來愈集中化,強者恆強,大者恆大,壟斷與獨占資本橫行。這也必然導致嚴重的腐敗與尋租。這些占據寡頭與獨占地位的巨型企業可以靠壓制競爭者而攫取超額利潤,他們的高獲利模式主要並非源於創新與效率,而是靠其市場壟斷地位以及左右法律與政府政策的政治影響力,讓其可以併購同行、濫用智慧財產權保護與法律訴訟,或享受合法避稅與超額租稅補貼。
試舉美國的醫療健康產業為例。美國的醫療健康相關支持占GDP的比重高達18%,遠遠超過OECD國家的平均比例。可是美國的人均預期壽命卻在OECD國家中敬排末座。而且近年來美國是所有發達國家中唯一出現人均預期壽命倒退的國家(主要由於吸毒、槍枝氾濫與自殺率上升)。在2017年美國的人均預期壽命為78.6,與中國大陸的差距已經縮小到2歲左右,可是中國大陸的人均醫療健康支出僅僅為美國的十二分之一。這意味著美國的醫療體系內存在嚴重的費用超收、資源浪費與無效醫療,而且醫療資源的分配嚴重不均。
自由主義革命帶來的政策變革也必然導致全球化的紅利與風險之分配嚴重不均,如今眾多西方國家正面臨全球化受損者的猛烈政治反撲。美國在新自由主義革命道路上走得最遠,長期由共和黨多數把持的最高法院更不斷為富裕階層打開金權政治洪流的閘門,因此美國社會所累積的貧富兩極分化問題也最嚴重,向上社會流動管道趨近停滯的問題也最為突出,擁護全球化與反全球化的衝突也最為尖銳。日積月累的社會矛盾最終以選出川普這樣的民粹政治人物而得到暫時的宣洩,但也為今後美國社會更嚴重撕裂埋下伏筆。
川普可以擄獲白人藍領階層的支持,因為這批選民迫切需要知道未來足以維持中等收入的工作機會在哪裡?政府何時才能大幅更新殘破不堪的基礎設施?他們的下一代是否能享有相對公平的教育與社會晉升機會?嬰兒潮世代大批退休後美國的社會保障系統能否支撐?如何扭轉過去三十年富者愈富而中產階級趨貧的兩極化趨勢?美國兩黨的主流政治人物紛紛失去這批選民的信任,因為這些熟面孔不是已經被利益集團徹底綁架,就是面對經濟與社會難題束手無策,選民寧可寄希望於毫無從政經驗的新手。
但是川普並沒有紓解美國經濟困局與社會矛盾的良方。相反的,他的漫無章法的內政與外交舉措,更讓觀察家擔心他可能是一個加速家道中落的敗家子,不但不懂得珍惜前人累積的資產,反而輕率的將家底典當變賣。他幫富人與企業大幅減稅,必然導致美國財政結構的急遽惡化,2019年的聯邦赤字將首度破一兆美元大關。他把移民視為導致美國工作機會流失的代罪羔羊,極可能讓這個長期以來讓美國經濟得到必要的人力資本補充的關鍵渠道開始萎縮。他推行的「美國優先」單邊主義既粗暴又魯莽,正如布魯金斯學會資深研究員羅柏卡根(Robert Kagan),這位在共和黨陣營頗受敬重的新保守主義大將所指出的,川普國家安全團隊的諸多行徑讓美國愈來愈像一個「超級流氓大國」(rogue superpower),因為他打破了所有的道德、意識形態與戰略考量的底線。
川普的外交團隊在任何時候與任何談判場合,一律把自己享有的不對稱雙邊權力關係優勢赤裸裸的用到極點,試圖威逼對手做出最大讓步,不論親疏也不講情誼,也不瞻前顧後。這讓所有與美國打交道的傳統盟邦、貿易夥伴與競爭對手都不得不把川普所代表的美國,視為一個毫無誠信、不擇手段,隨時變卦,危害世界,顛倒是非的「流氓國家」。現在美國的主流外交菁英都在擔憂,川普這四年將對美國國際領導威信造成無法彌補的嚴重折損。
我的上述觀察也僅僅是幫許先生的社會病理診斷提供一點註腳。新自由主義思維頌揚個人自由,但也同時獎勵自私、自利與貪婪,並鼓勵對物質欲望無止境的追求。美國富裕階層的所得稅率在發達國家中是最低的,而且跨國企業都盡可能將利潤隱藏在國外租稅天堂,他們自私自利到連最基本的社會義務都設法擺脫。這正好可以印證許先生所指出的:「美國的起源是清教徒尋找自由土地,其個人主義的『個人』,有信仰約束,自有分寸。現在,信仰淡薄,個人主義淪於自私。」
最近幾年,許先生連續推出多篇膾炙人口的曠世之作,讓華人世界的廣大讀者群可以透過他行雲流水的筆觸,源源不斷的汲取他的智慧結晶與知識精華。從《萬古江河:中國歷史文化的轉折與開展》、《華夏論述:一個複雜共同體的變化》、《我者與他者:中國歷史上的內外分際》、《中國人的精神生活》,到《世界、華夏、臺灣:平行、交纏和分合的過程》,部部都是厚積薄發之作,初讀引人入勝,再讀字字珠璣。這近百萬字都是從他一生積累的廣博的閱歷、爐火純青的智慧,與融會貫通的知識中提煉而得。
這幾部大作涉及的知識面向之廣絕非我淺薄的學術功底所能置喙,連寫讀後感言都會心虛,更不用說撰文推介。唯有《美國六十年滄桑:一個華人的見聞》的門檻較低,尚可加油添醋一番。不敢辜負許倬雲先生因材施教的美意,乃於2019年元旦勉強提筆,忝以狗尾來續貂。
美國一甲子 — 我對美國的印象
1957年秋天,我從台灣跨過大洋,到了美國,進入芝加哥大學,攻讀進修。從那時開始,六十年了。1962-1970年間,我在台灣工作。1970,我來匹城定居;在台灣的八年,由於工作單位分配的職務,我還是往返於台、美之間。初次離台時,一位美國的訪問教授吳克(Richard “Dixxy” Walker)提醒我 :此行不是只在按照課程修讀學位,更需把握機會,研讀一本大書,真正在生活中,理解現代文明最新一個章節:「美國人和美國社會」。他的建議,引導我數十年,至今我還在繼續研讀這一部大書,轉眼間,竟已一甲子,也見證了許多變化。
整體說來,從1957年到今天,我有機會近距離觀察美國的動靜。宇宙間沒有不變的事理,只是變動快、慢之分而已。回顧前塵,這六十年來的演變,不僅見之於美國一地,而且因為美國是現代世界的重要部分,一切在此地發生的變化,都影響到全世界的人類。今天我已經八十幾歲,來日不多,在這個時期,趁我還沒有昏聵糊塗,將自己的觀感,貢獻給大家參考。
我來美的旅程,與一般的旅客不同;大多數的留學生,是搭乘包機,或者是快輪,直達美國。我卻是搭乘了廉價貨船的附帶乘客,經過五十七天航程,穿過太平洋,又穿過巴拿馬運河,從大西洋的那邊,登陸美國。這艘貨輪,裝載的是菲律賓的鐵砂,運來美國,加工製造鋼鐵。
離開基隆碼頭,黃昏時,航向菲律賓。沿著台灣東海岸,眼看台灣,從綠色山陵,逐漸退向西邊水平線,漸行漸遠,襯托西天雲彩,宛如浮置於太平洋淡灰色海波上,一盤墨綠色的盆景 。第二天,進入菲律賓附近的海域。遠島崇矗,近嶼平坦,又有珊瑚礁湖,一圈白沙,中間一泓碧水,種種地形,錯落佈局,船行其間,目不暇接。
第一站,在菲律賓的港口靠泊,裝運鐵砂。菲律賓勞工貧窮又辛苦,美國貨運單位,白人職員和菲律賓助手,彼此主奴的明顯關係,港口一般居民簡陋的居住環境,對照著白人代理商倨傲的態度和鮮明的衣著,對我而言不在意外,因為我在中國過去租界,這些對比,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只是,在當時是美國屬地的菲律賓,兩種文化、兩種民族的強烈對比,很難理解,號稱尊奉上帝的國家,對待已經獨立的舊日屬地人民,依舊不平等。
第二站,是在夏威夷檀香山。夏威夷原本是獨立的王國,美國租借珍珠港,還經由兩國之間,合法的條約。可是,居然不知不覺,獨立王國不見了。那時夏威夷還不是美國的一州,其地位是介於殖民地和領土之間,一個不清不楚的「代管地」。我們到達檀香山,已是半夜,不能進港,只能拋錨海上。檀香山市區燈火並不燦爛;只是市區背景,一線山丘,幾條弧形燈光,應是住宅街道,仿佛串串明珠項鍊。靠泊的地點,離珍珠港很遠,當時的檀香山雖然是觀光的港口,還並不繁華,船隻不多。從碼頭區進入市區,也就不過數百尺的距離,就是一片草地。當地土女,呼拉舞迎客.,觀眾寥寥無幾。
我們靠泊的時間有兩天,主要是維修和補充飲水,藉這機會,我也參加了一個小小的觀光團體,搭乘吉普車,在城外轉轉。印象最深刻的則是,無邊無際的鳳梨田,我才第一次了解,大田廣種的意義。另一處則是大片的甘蔗田旁邊,有一個酒廠,出產藍姆甜酒。這個門進去是甘蔗,那個門出來是甜酒。參觀人都感受:農業和工業,如此緊密的結合!這一印象,對比中國傳統小農多角經營的農業,我才理解,「農工業(Agri-industry)」,資本主義經營,大量生產的規模和性質。
第三站乃是通過巴拿馬運河,從太平洋進入大西洋。跨過運河的時間,幾乎是一整天的航程,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是從西岸進閘門,閘門接水,將數萬艘的貨輪,升高到山頂湖邊,開閘進入巴拿馬湖;然後又進入另外一道閘門,降水落到大西洋的水平;開閘,船隻離去。這一個經驗,令人難忘:人力確實能夠巧奪天工,將四、五萬噸的船隻,連帶貨物,抬舉數百尺高,當船隻剛剛進入閘門,閘門關閉,從船邊上仰首望天,我的感覺,自己是井底之蛙!這也是第一次親身體會,現代的技術,使用多大的能量!
運河兩端,都是閘門和引道,中間山地,匯入狹長的湖泊。湖中鱷魚懶懶躺著,幾乎難以分辨:哪是鱷魚?還是枯木?夾著運河,一定距離的寬度,都是鐵絲網,綿延不斷,則是美國管轄的運河特區。一條運河,將號稱主權國家的巴拿馬,割成兩半。這一條運河,乃是美國的生命線,也象徵美國凌駕整個美洲的霸權。
最後一站,則是在巴爾地摩登岸。從進入恰撒比克灣起,航行了幾乎一整天,才到達港口。這一條內灣,如此深而寬,兩岸如此平坦;我真要感嘆:上帝對美國不薄,天造地設,開了這一條航道,世界其他地方,沒有如此的條件。以百計算的船隻,熙來攘往,經由如此長的內港,運送人貨,維持美國東岸的種種市場需求。後來,看到紐約的兩條大河,沿岸碼頭躉船,連接排列,使人不能不感慨:美國的富足,除了人力以外,也有無可比擬的天然條件。
這一趟航程,海上五十餘日,是我第一次「放單」獨自長行。 先父海軍出身,侍座之時,聽他講說海上經驗:海洋風濤浪潮,猶如人生,一切變化,均有朕兆。這次所見,的確如此。平常天氣,海水顏色灰藍,海面處處白色浪花,此起彼伏。如果海波如同呼吸,大片起伏,即是遠處大浪,正在接近。海上忽見飛鳥,必是近處有陸地。晚間海上,出現片片螢光,即是從陸地飄來污物。船行忽然船首下落,乃是滑入迴流,忽然船首上揚,乃是跨越海溝。如果進入較大洋流,順水、逆水,都會影響航速。
最驚險的一次,則是離開菲律賓不久,遭遇「長浪」。當時值班的水手長發現遠處海平線,有一線深黑,立刻高叫「長浪」,拉響警鈴。全體船員,迅速各就各位,也將我以布條綁於椅上,再以繩束將座椅綁在柱上,再以救生圈套在頸部。俄頃之間,大浪湧來,如墨黑山陵,迎頭壓下,四、五萬噸噸滿載貨輪,拋上落下,船頭入水,尾部高聳,推動器的翼片,離水空轉,喀喀不絕。兩起兩落,大浪過了,船漸穩定。所謂「長浪」,其實即是海嘯。船長富有經驗,將船以直角衝入巨浪,方能脫險。 ──這次經驗,誠如 先父教訓:面對難關,唯有正面應對,或可過關!
我在八月中旬,到達美國的終點站,進入芝加哥大學。就在那前後,又有兩樁大事,值得一提。第一樁,九月底,在穿越巴拿馬時,從當地的報紙知悉:阿肯薩的小岩城,正在為了黑人兒童入學事,造成極大的辯論,引起的緊張,幾乎到了爆炸的臨界點。進入芝大不久,在十月,果然阿肯薩發生第一次大規模的族群衝突,也是內戰以後,第一次州政府運用武力,以平亂為由,阻擋黑人群眾的抗議。這是第一次,聯邦政府將州政府管轄的州衛隊(state troopers),收為聯邦所有,等於解除了州政府的武裝。這一事件,在美國的民權歷史上,乃是一個里程碑。聯邦權與地方權之間、州的自主權與人民的公民權之間:兩重的衝突,震驚了世界。也開啟了美國社會內部的嚴重分裂,至今還沒有停止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