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搵學.爽意.驅力:漢語當代詩論七章》匯集了楊小濱近年來七篇詩論,以拉岡精神分析學等當代理論的視野來深入閱讀和詮釋現代詩作品,揭示出管管、陳黎、陳克華、陳大為、陳東東、臧棣、丁成等漢語詩人的寫作中精妙的語言樣式、非凡的感知形態與特異的觀念圖景。本書在論述中引入了搵學、爽意、驅力、灘塗、主體困乏、擬相、聖狀、餘言、魔怪客體等一系列理論概念,為解析現代詩和闡發現代詩學提供了嶄新的方法論。
搵學.爽意.驅力:漢語當代詩論七章
出版日期:2025-03-20
作者:楊小濱
印刷:黑白印刷
裝訂:平裝
頁數:264
開數:25 開,長 21 × 寬 14.8 × 高 1.4 cm
EAN:9789570876208
作者:楊小濱
耶魯大學博士,現任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研究員,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教授。歷任密西西比大學、威尼斯大學、加州大學戴維斯校區、特里爾大學等教授、研究員職務。著有專書《否定的美學: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學理論與文化批評》、《中國後現代:先鋒小說中的精神創傷與反諷》、《語言的放逐》、《迷宮‧雜耍‧亂彈》、《感性的形式:閱讀十二位西方理論大師》、《欲望與絕爽:拉岡視野下的當代華語文學與文化》、《你想了解的侯孝賢、楊德昌、蔡明亮(但又沒敢問拉岡的)》等,詩集《穿越陽光地帶》、《為女太陽乾杯》、《楊小濱詩×3》、《到海巢去》等。
第一講 歡樂、遊戲與諧趣:管管的頑童詩學
第二講 文學作為「搵學」:陳黎詩中的文字灘塗
第三講 與驅力絕爽的無盡遊戲:陳克華詩的語言僭越與身體政治
第四講 歷史與文化的創傷內核:試論陳大為
第五講 驅力主體的奇境舞台:陳東東詩中的後現代都市寓言
第六講 爽意:臧棣詩(學)的語言策略
第七講 作為鬼怪的文字與筆墨 論丁成的詩與畫
第一講 歡樂、遊戲與諧趣:管管的頑童詩學
在臺灣現代詩的脈絡裡,管管即使不能算是一個異數,也無疑是一位獨樹一幟的開拓性詩人。從1950年代末起,管管的寫作就處在某種「前沿」的狀態,動用了東西方文學藝術中眾多資源,以激進的探索精神將漢語詩推向一種兼有狂歡與童趣的鮮明風格。在《創世紀》的詩人群體(特別是瘂弦、商禽、洛夫等)所匯聚而成的超現實主義潮流中,管管以其最具詼諧感和戲謔感的傾向,突出地實踐了日後漸成顯學的後現代寫作。從這個角度而言,管管在寫作上的突破性或超前性使得他在文學史上的意義、成就和地位长期以来處於被低估的狀態。所以,儘管對管管詩的評論和研究不算太少,但如何發掘管管作品中更為豐富的文學和美學價值,仍然是可以繼續推進的任務。
超現實的狂歡及其社會指向
在研討班第五期《無意識的各種形態》上,拉岡沿著弗洛伊德在《詼諧及其與無意識的關係》中的論述,著重討論了笑、笑話和玩笑的話題:「弗洛伊德說,在笑話中讓我們開心的——而這正與我之前稱為著迷或換喻魅惑的具有同樣功能——是我們感覺到說笑話者禁制的缺失。」「禁制的缺失」意味著大他者能指權威的下野,也就是說,符號秩序呈現出紊亂的面貌,致使能指元素本來可能具有的崇高或神聖特性發生變異,沉溺於怪誕、卑俗或嬉鬧。正如巴赫金在談論拉伯雷小說中狂歡(carnivalesque)美學的時候所說的:「幾乎所有的愚人筵席儀式都是各類教會儀式和象徵的怪誕降格,和向物質肉體層面的轉化:聖壇上的狂啖和狂飲,不體面的姿態,脫去了神聖的外衣。」巴赫金的狂歡理論聚焦在敘事小說的體裁,管管的詩歌寫作無疑跨越了抒情詩的邊界,納入了「非詩」的表現方式。文學中的狂歡性本身就充滿著喜劇甚至鬧劇的色彩,而管管的不少詩作典型地體現出不羈的狂歡場景。比如這首《饕餮王子》:
吾們切著吃冰彩虹 把它貼在胃壁上 請蛔蟲看畫展 把吃剩的放在胭脂盒裡 粉刷那些臉 再斬一塊太陽剮一塊夜 吃黑太陽 讓他在肚子裡防空 私婚 生一群小小黑太陽 生一群小豬 再把月和海剁一剁 吃鹹月亮 請蛔蟲們墊著鹹月光作愛 吹口哨 看肉之洗禮 把野獸和人削下來 咀嚼咀嚼 妻說 應該送一塊給聖人嚐嚐
斯洛文尼亞的拉岡學派精神分析學理論家阿蓮卡·祖潘契奇(Alenka Zupančič)在闡述拉岡喜劇觀時言簡意賅地指出:「喜劇總是主人能指的喜劇。」在上段文字中,不僅有「彩虹」、「太陽」、「月亮」,而「聖人」更是典型的「主人能指」(master signifier)。但「彩虹」成了「冰彩虹」,「月亮」成了「鹹月亮」,而「太陽」成了「黑太陽」(可以像小豬一樣生出「一群」來,也可「斬」了入口):「吃冰彩虹 把它貼在胃壁上 請蛔蟲看畫展」、「斬一塊太陽剮一塊夜 吃黑太陽」、「私婚 生一群小小黑太陽 生一群小豬」、「吃鹹月亮 請蛔蟲們墊著鹹月光作愛」這樣的場面令人想起波希(Hieronymus Bosch)的那些怪異的繪畫,詩中各類神聖形象或符號不但成了盛宴上「饕餮」享用的佳餚,而且拼合成了一幅奇詭的畫面。「聖人」代表了一種可能是餐風飲露的符號性牌位(當然是威權的大他者),而「送一塊給聖人嚐嚐」則更明確地將卑下的肉體行為與神聖他者連接在一起,體現出巴赫金理論中的「怪誕現實主義」。對巴赫金而言,「怪誕現實主義」最重要的特徵之一便是「降格」,即原先設定為崇高與神聖的符號被置於卑下或低俗的肉體層面。
在論述主體對想像性自我整體的碎裂威脅時,拉岡提到了波希繪畫中的「碎片化的身體」,即人體器官的奇特形象:「當精神分析活動碰到個體身上某個層面的富有攻擊性的斷裂時,這種碎片化的身體總是呈現為斷裂的肢體形式,或者是外觀形態學中所表現的器官形式。它長著翅膀,全副武裝,抗拒內心的困擾——這同富於幻想的耶羅尼米斯·波希在繪畫中永遠確定的形象是一樣的。」管管《饕餮王子》中擬人化的太陽、月亮等意象,也遭遇了「斬一塊太陽剮一塊夜」、「把月和海剁一剁」、「把野獸和人削下來 咀嚼咀嚼」這樣破碎的命運,對應了主體在前符號化階段的歡樂與恐懼。
在討論拉伯雷小說的時候,巴赫金認為「拉伯雷肯定了人類生活中吃喝的重要性,努力從意識形態上為之正名……並豎立起一種吃喝的文化。」性愛相似,吃喝體現了世俗生活在本能或肉體層面上的意義,也是對所謂的社會規範、禮節的衝擊:「幾乎所有的宴飲禮儀都是教會禮儀與象徵的怪異降格,以及將它們向物質身體層面的轉化:暴食與酣醉的狂歡在祭壇上,不雅的姿態,脫冕。」巴赫金還在拉伯雷有關吃喝的文字裡發現了對變形或怪誕肉體的誇張描繪,發揚了民間諧謔文化對官方嚴肅文化的消解力量。在這樣的路徑上,管管的詩,比如這首《老鼠表弟》,將肉體的舞蹈、暴食、疾病……等生活場景以變形與狂歡的形態鋪展出來:
一群黑人自鼓裏舞出。踐踏你的腦袋。自二樓。自這扇被小喇叭吹碎的彩玻璃窗。舞出。這種推磨的臀。這種純流質的歌。這種月經的唇。溢在你張大牙齒的眼上。你的眼死咬住癌症花柳病。以及在高壓線之上。警報器之下。這種被起重機吊起的大乳。這種繫以緞帶的什麼什麼彈。
這不僅構成一幅具有拼貼風格的,狂野的超現實主義畫面,甚至從句法、結構和節奏上來看,管管也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正常的、邏輯的、規範的樣式。一方面,「月經的唇」、「張大牙齒的眼」、「起重機吊起的大乳」等鋪展出駭人的夢境般意象,另一方面,不完整的、零碎的詞句在句號的切割下急速變幻拼接,在一定程度上實踐了布列東(André Breton)倡導的以「自動寫作」為法則的超現實主義詩學。作為創世紀詩群的一員,管管詩中的超現實主義風格十分顯見。這一類變形與破碎的視覺形象也與受到了波希深刻影響的達利(Salvador Dalí)的超現實主義繪畫(比如《內戰的預兆》)有相當緊密的親和關係。儘管達利繪畫中的悲劇意味讓位給了管管的狂歡怪誕風格,但超現實主義對於夢境般場景的營造,依舊在管管的詩中獲得了充分的展開。二十世紀歐洲的超現實主義運動當然受到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的推動,也可以說,是致力於挖掘無意識深處的扭曲或破碎形象。不過,拉岡多次引述佛洛伊德的觀點,「夢是一種字謎」,或者說,是由能指組成的,必須從字面上去解讀。那麼,我們就更有理由可以將詩的文字看作是無意識的能指所體現的修辭結果。無論是巴赫金的狂歡理論,還是超現實主義的美學,都凸顯了對崇高化、神聖化社會規範的叛逆姿態。這也正是管管詩歌狂歡化風格的關鍵指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