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現代世界的四大觀念:五位思想巨人,用自由、平等、演化、民主改變人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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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書名:The Shape of the New: Four Big Ideas and How They Made the Modern World
出版日期:2019-03-27
作者:史考特‧蒙哥馬利、丹尼爾‧希羅
譯者:傅揚
印刷:黑白印刷
裝訂:平裝
頁數:552
開數:18開,長23×寬17×高3.35cm
EAN:9789570852714
系列:Big Ide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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價值混沌紛亂的時代,描繪一段偉大的思想史
還原亞當‧斯密、馬克思、達爾文、傑佛遜和漢彌爾頓的思想主張,理解「自由、平等、演化、民主」如何形塑現代世界,影響人類歷史文化
《紐約時報》2015年百大好書、《彭博商業周刊》2015年最佳圖書、《優選》(Choice)雜誌2016年傑出學術著作得獎之作!

自由、平等、演化、民主這四大革命性觀念,到底如何形塑我們所知的今日世界?
這些偉大觀念,本身既含有矛盾與潛在危險,也同時具有解放力量的洞見。
這讓我們有更多理由,充分了解開創這些觀念的思想家究竟寫下什麼、意思為何。

過去三個世紀,觀念是現代歷史背後的主要動力,是構築現代世界種種決定和行動的根源。《創造現代世界的四大觀念:五位思想巨人,用自由、平等、演化、民主改變人類世界》將觀念脈絡化,提供一個整體框架給讀者,以便理解社會變遷和意識形態衝突的進程。

《創造現代世界的四大觀念》證明了觀念的持久力量,為繼承啟蒙運動並體現其最崇高進步理想的諸人──包括亞當‧斯密、馬克思、達爾文、傑佛遜、漢彌爾頓──描繪出令人難忘的肖像。本書也展現他們的思想,如何在時間之流及其追隨者和反對者手中,轉化信仰、制度、經濟和政治的本質。但這些觀念也隱含矛盾。有人利用它們,為諸如奴隸制和殖民主義等體制服務,或被史達林和希特勒等人所擅用、扭曲,並遭伊斯蘭薩拉菲主義者和基督教右派運用,激起針對啟蒙遺產的反動回應。
《創造現代世界的四大觀念》認為,若不熟悉這些改變世界的觀念,不明白其歷史和內在張力,我們不可能理解當下的意識形態與政治衝突。本書期待幫助讀者認清這些觀念的核心重要性:它們是西方人文傳統的歷史力量和支柱,也充分說明了,閱讀偉大思想家的著述,可以獲得無價的深刻洞見,理解那些形塑我們思考方式和信念的觀念。
本書第一部分全面闡述了自由、平等、演化、民主這四大觀念的啟蒙過程,以及它們在現代歷史和重塑現代世界的作用。第二部分闡述後人對這些思想進行的昇華與思辨過程,及其對人類信仰、制度、經濟和政治的影響。

※ 國際媒體與專家學者一致好評
我一再被本書卓越的廣度、博學和明晰所打動。
──法理德.札卡瑞亞(Fareed Zakaria),《紐約時報》書評

本書難能可貴。它敢於用如椽大筆描繪一段偉大的思想史,將我們當下經常互相競爭的信念體系,擺回它們十八、十九世紀的脈絡。有鑑於現在的新聞標題越來越教人困惑,這種大膽的脈絡設定,是個貨真價實的禮物。
──黛安娜‧法雷爾(Diana Farrell),摩根大通研究所(JPMorgan Chase Institute)總裁兼執行長,《彭博商業周刊》2015年最佳圖書推薦詞

這本書教人驚嘆。蒙哥馬利和希羅結合雙管齊下的學問、清晰的文筆和可觀的智慧,為我們帶來一場迷人的觀念史遊覽。對任何想理解今日的新興衝突,以及啟蒙自由主義再次風行將付出什麼代價的人,《創造現代世界的四大觀念》是部必讀著作。
──傑佛瑞‧傑德明(Jeffrey Gedmin),喬治城大學(Georgetown University)艾德蒙‧華許外事學院(Edmund A. Walsh School of Foreign Service)

《創造現代世界的四大觀念》野心勃勃,讀來讓人愉悅,它展現精彩絕倫的學識。蒙哥馬利和希羅將現代史上的偉大觀念脈絡化,提供一個整體框架,以理解社會變遷和意識形態衝突的進程。
──保羅,弗羅斯(Paul Froese),《美國的四個上帝:我們怎麼談上帝,這又說明了我們的什麼》(America’s Four Gods: What We Say about God―and What That Says about Us)作者(合著)

這本精彩的著作,為過去兩個世紀中啟蒙運動的諸般關鍵觀念及其反動回應,提供一個非常淵博和均衡的討論。我可以保證,任何人讀過此書後,都會變得更睿智、更有文化,並成為在智識上更加有趣的晚餐夥伴。
──左坦‧巴拉尼(Zoltan Barany),《軍人與變化中的國家:非洲、亞洲、歐洲和美洲民主軍隊的建立》(The Soldier and the Changing State: Building Democratic Armies in Africa, Asia, Europe, and the Americas)作者

這部重要著作展示了啟蒙觀念的力量,展示它們如何形塑我們現在的世界,以及它們如何歷經歲月,創造了行動與反動的體系。這本書應得到廣泛閱讀,尤其是學生、教育者,以及那些認為沒必要講授經典思想家,或認為那個時代已經終結的人。
──凱倫‧巴基(Karen Barkey),《歧異的帝國:比較視野下的鄂圖曼人》(Empire of Difference: The Ottomans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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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史考特‧蒙哥馬利

作家、地質學家,華盛頓大學傑克遜國際研究學院(Henry M. Jackson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兼任講師。寫作、教學和講演的主題非常廣泛,包括能源(地緣政治、資源、核能、氣候變遷)、美國政治、思想史、語言和傳播、科學史等,是一名跨科學與人文學科的獨立學者,其論著為許多領域做出貢獻,包括科學史、翻譯研究、語言研究和科學傳播。為多種網路期刊撰稿,如《對話》(The Conversation)、《富比士》(Forbes)和《財富》(Fortune)。其社論見於《新聞週刊》(Newsweek)、《市場觀察》(Marketwatch)、《哈芬頓郵報》(The Huffington Post)和合眾國際社(UPI)。經常進行公開演講,並服務於各種小組委員會,涉及全球能源與政治經濟趨勢之關係,以及永續性觀念等議題。

作者:丹尼爾‧希羅

哈佛大學學士、哥倫比亞大學博士,現為華盛頓大學傑克遜國際研究學院(Henry M. Jackson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俄國與歐亞研究的赫伯特‧艾利森(Herbert J. Ellison)講座教授。曾於東─中歐、西非和東南亞進行研究並寫作。
近期著作有合編的《面對二次世界大戰的記憶:歐洲與亞洲的互責與和解》(Confronting Memories of World War II: Recriminations and Reconciliations in Europe and Asia)。過去的著作環繞社會變遷、東歐、暴政和種族─民族主義衝突。研究曾獲古根漢獎(John Simon Guggenheim Fellowship)、美國和平研究所(United States Institute of Peace)資深學者獎助與其他機構的補助,並於西非和東歐擔任顧問工作。

譯者:傅揚

臺灣大學歷史系學士、碩士,英國劍橋大學東亞系博士。研究領域為中國古代史、中國中古史、政治文化史、思想史學等。現為東吳大學歷史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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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 序 觀念的力量 傅揚

前 言
導 論 作為歷史動力的觀念

第一部分:現代性的發明者和歸諸他們的種種觀念
第一章 亞當‧斯密:關於人、道德和貨幣的科學
第二章 馬克思:傑出理論的悲劇結果
第三章 達爾文:觀念世界的奮鬥與選擇
第四章 打造民主:傑佛遜和漢彌爾頓的辯論

第二部分:反啟蒙的世俗與宗教反動
第五章 反啟蒙:從反現代主義到法西斯
第六章 基督宗教的基本教義派:美國的上帝政治
第七章 淨化伊斯蘭:穆斯林對西方啟蒙運動的反動
結 論 觀念的力量和人文學的重要性

致 謝
參考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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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念的力量/傅揚(東吳大學歷史系助理教授)

觀念如何產生力量?特定觀念如何形塑現代世界的面貌?我們應如何恰當理解這些觀念和它們的前世今生?這些是好學深思者可能感興趣的問題,也可謂《創造現代世界的四大觀念》一書的核心關懷。《創造現代世界的四大觀念》的二位作者並非嚴格意義上的歷史學者,但透過明確的問題意識、兼容並收的綜合能力,以及舉重若輕的敘事技巧,本書相當適合對思想史、近現代史和當代社會文化課題有興趣的讀者。
本書除導論和結論外,計有二部分共七章。導論說明著書旨趣,尤其強調啟蒙運動(Enlightenment)的角色。第一部分含四章(一─四),分別從幾位重要人物出發,闡釋作者認為極其重要、根源自啟蒙運動的四個宏大觀念(big ideas)。第二部分共三章(五─七),討論反啟蒙(counter-enlightenment)的三個指標性思潮。結論則重申前述觀念的重要性,呼籲讀者正視人文學與觀念史的價值。
聯經出版本書,欲為讀者提供一份閱讀指引。我忝為譯者,雖然專業能力未必夠格,仍願盡綿薄之力,透過介紹全書要旨以權充導讀。

啟蒙運動與現代世界
如同一開始說明的,本書意欲探究「特定觀念如何形塑現代世界的面貌」,而作者認定的現代世界,其實便是西方(特別是西歐和北美)啟蒙運動後產生的世界。作者強調,現代性(modernity)的諸多根本觀念,源自十七世紀末至十九世紀初的一、兩百年間,也就是一般認知的啟蒙運動時期。應強調的是,近數十年的歐洲史研究,對啟蒙運動的理解已經相當細緻、複雜。但若稍加檢視《創造現代世界的四大觀念》的參考書目,這些較「新」的成果卻並不多見。
換言之,本書對啟蒙運動,採取了一種經典、強而有力但可能流於簡單的理解,即啟蒙催生的種種觀念、價值和(廣義的)制度,是現代世界的根基。二位作者雖明白各種當代或後現代思潮對啟蒙的批判,仍強調啟蒙運動確實帶來進步。而促成此結果的,正是啟蒙最核心的訴求:自由。因為自由,人得以發揮理性,探詢、闡釋以至實踐種種觀念。形塑現代世界的四個宏大觀念,正是此一過程的產物。

四個宏大觀念
作者承認,造就現代世界的觀念非常多,所謂「四個宏大觀念」,其實只代表他們的觀點。不過,二位作者也強調,他們挑選「宏大觀念」,重點不僅是抽象的理念或學說本身,還包括它們是否有力量影響不同層次的思想和社會現實(包括政策、制度)。根據以上標準,書中的四個宏大觀念是自由(freedom)、平等(equality)、演化(evolution)和民主(democracy),分別對應亞當‧斯密(Adam Smith)、馬克思(Karl Marx)、達爾文(Charles Darwin),和美國開國元勳傑佛遜(Thomas Jefferson)與漢彌爾頓(Alexander Hamilton)。
本書第一章探究亞當‧斯密著述體現的自由觀念,和其學說的後續衍變。本章先整理亞當‧斯密的成長背景與時代問題,再結合《道德情感論》(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和《國富論》(Wealth of Nations),說明他理想中的社會與經濟關係,再透過這些討論,提醒讀者不要太過狹隘地理解亞當‧斯密,特別不能只從倡議自由貿易的角度加以觀察。本章後半介紹了《國富論》之後的經濟理論變遷,尤其是不同學派如何考慮國家與市場的關係,並呼籲從這些辯論中正視亞當‧斯密的洞見。
第二章的主題是馬克思主義及其衝擊。本章認為馬克思主義的力量,首先來自其歷史理論,即「辯證唯物主義」(“dialectical materialism”),強調經濟現實和由之而生的階級關係,是歷史發展的主要動力,其關懷則是十九世紀所見的社會問題,亦即來自工業革命和資本主義的不平等。馬克思服膺啟蒙運動的信念,在《資本論》(Das Kapital)中「科學地」分析社會問題,對西方和非西方世界都有強烈吸引力。本章後半把焦點轉移至十九世紀末以降的世界史,描繪全球馬克思主義政黨和政權的發展,特別是「第三世界主義」(“Third Worldism”)興衰和共產政權之悲劇。作者最後強調,只要不平等問題存在,馬克思主義仍將有其支持者。
第三章環繞達爾文的演化理論,凸顯現代世界生命觀的一個重要典範。本章先介紹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科學文化,尤其是各種關於生命和演化的學說,再把重心放在《物種起源》(Origins of Species),闡述達爾文的洞見。作者認為《物種起源》的最大貢獻,是建立以天擇(natural selection)為核心的演化理論,並說明該書何以風靡。本章後半則呈現達爾文學說在諸多方面的迴響,敘述它們如何影響世界各地的科學與政治社會思潮,以至催生出達爾文本人恐不樂見的「社會達爾文主義」(“Social Darwinism”)和優生學(Eugenics)。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紀,達爾文的思想遺產,依舊在橫跨科學與人文的眾多領域中激起辯論。
第四章將美國創建視為民主的重大成就,並聚焦開國元勳中的傑佛遜與漢彌爾頓,討論他們代表的兩種民主觀念。作者強調,美國開國元勳多受啟蒙運動洗禮,即便傑佛遜與漢彌爾頓在年齡和出身上有差異,卻都認可民主的價值。不同的是他們理想中的民主制度。漢彌爾頓主張中央政府必須強大,透過《聯邦黨人文集》(The Federalist)和政治實踐,最終奠立美國的聯邦體制和財政基礎。有別於此,傑佛遜擁護小政府和州的權利,並對美國政治和教育的世俗化做出極大貢獻;當選總統後,則在施政上多少結合了漢彌爾頓的民主觀點。本章最後強調,這二位開國元勳的觀念差距,反映了對自由的不同理解;而整部美國歷史,可說是他們思想遺產的反覆交鋒,至今依然。

反啟蒙的挑戰
啟蒙運動除了孵育自由、平等、演化、民主等觀念,也催生挑戰這些觀念以至啟蒙本身的反啟蒙思潮,同樣是現代世界,尤其是二十世紀歷史不容迴避的一章。第二部分的三章即以反啟蒙為主題,分別討論法西斯主義(Fascism)、基督教基本教義派(Christian Fundamentalism)和伊斯蘭教的極端主義。
第五章聚焦法西斯主義的起源及影響。本章先描繪反動政治和民族主義對自由主義的回應,再定調法西斯主義的特質:讚揚暴力、謳歌民族起源和種族純粹性、對領袖的英雄崇拜,以及唾棄民主和資本主義;其知識根源多元複雜,包括反猶主義(Anti-Semitism)、帝國主義、菁英理論(Elitist Theories)等。本章後半則考察法西斯主義在義大利和德國興起的背景與表現,討論其惡果和失敗緣故,並說明它何以能擴散至東亞、拉丁美洲和中東等地,展現多樣面貌。本章最後強調,法西斯主義得到許多學者與思想家支持,說明它反映了啟蒙運動理想的(部分)破滅,未來仍有捲土重來的可能。
第六章檢視美國的基督教基本教義派。作者澄清,福音主義(evangelicalism)與基本教義派不可簡單畫上等號:前者在十九世紀是信仰觀念的革新者,對政治和社會產生重大影響。科學與世俗化則讓此後的福音派分成不同傳統,自由派致力於「社會福音」(“social gospel”)、推動進步,至今猶然;保守者則流於好戰、激進的基本教義派。作者歸納基本教義派的眾多元素,特別是《聖經》無誤論(Biblical inerrancy)、前千禧年主義(Premillennialism),和《基本信條:真理的見證》(The Fundamentals: A Testimony to the Truth)一書。本章後半則描繪基本教義派如何經過一九四○至七○年代的復興,又得到一九八○年代以來的新憑藉,在教育、科學、政治、法律、種族、人權、醫療等問題上,挑戰許多啟蒙觀念。
第七章分析伊斯蘭極端主義的根源及表現。宗教極端主義的特徵,包括堅持唯有自己掌握宗教真理、排他,也不容許群體成員質疑其宗教真理。伊斯蘭歷史曾經輝煌;過去的輝煌,在十九世紀遭遇進步的西方文明時,則刺激知識分子思考如何現代化,如阿富汗尼(Jamal al-Din al-Afghani)代表的世俗路線。作者考察中東歷史與政治,說明世俗路線何以失敗,和極端的「薩拉菲主義」(Salafism)如何興起。「薩拉菲主義」欲以《古蘭經》為據,回歸最純粹、純潔的伊斯蘭信仰,甚至不惜使用暴力以達成目標。其表現形態不一,沙烏地阿拉伯的瓦哈比派(Wahhabism)、啟發基地組織(al-Qaeda)創立的薩義德‧庫特卜(Sayyid Qutb)及其學說、何梅尼(Ruholla Khomeini)與伊朗的什葉派(Shi’a)等,皆為著例。本章最後強調,雖然多數穆斯林不會走向暴力,但由於伊斯蘭世界缺乏穩固的制度憑藉,宗教極端主義仍有可能取得偌大影響。

思潮與社會
由以上簡述可知,《創造現代世界的四大觀念》是一部「非典型」的觀念史或思想史著作。它不僅關注個別觀念的內涵,也考察觀念的異變和各種層面之影響。更精確地說,這是部視野開闊,聚焦十八、十九和二十世紀思潮與社會的著作。
這呼應一開始說明的全書關懷:觀念如何產生力量?特定觀念如何形塑現代世界的面貌?作者利用許多實例,說明啟蒙與反啟蒙觀念的內涵;結合觀念的延展性與不同歷史情境,分析觀念帶動思潮與社會影響的過程;尤其重要的是,透過思潮與社會互動的歷史,作者也不斷提醒我們,這些觀念依舊有生命力,隨時有可能燃起燎原大火。無論是否欣賞本書對啟蒙運動的論斷,讀者應該都會同意,書中呈現的觀念和思潮,確實是形塑現代世界面貌的重要動力。
欲處理如此複雜、多面向的歷史進程,勢必得借重大量研究成果。但在此之外,本書也花費相當篇幅徵引經典,討論重要觀念見諸文字的最初樣態。這提醒了我們全書的另一核心關懷:應如何恰當理解這些觀念和它們的前世今生?作者的立場非常清楚─既要考慮觀念在不同時空情境如何為歷史當事人所發揮、挪用;也要一再回到源頭,咀嚼這些觀念在思想家著述中粉墨登場時,究竟意欲傳達什麼,其中又可找到哪些思辨軌跡,與面對各種問題時的激情。

人文學的角色
《創造現代世界的四大觀念》雖無法全面分析十九、二十世紀的重要思潮(任何單一著作恐怕都做不到),但其包羅之廣,已經令人印象深刻。全書涉及的主題,跨足經濟學、社會學、法學、科學、宗教、當代政治、文化研究等諸多領域。即便僅就這個角度看,本書試圖綜合各種討論,提供一個考察思潮與社會互動的觀念史敘事,本身便值得重視。對二位作者而言,此乃人文學(humanities)的首要任務及價值所在。
本書在結論重申此點,應該頗具說服力。經過七章的分析與討論,我們已清楚發現,觀念確實有其力量,觀念及其歷史和現代世界各種事件、態度、趨勢等息息相關。因此,我們必須深刻理解思想家、經典、他們的觀念,以至承載和推動觀念的知識分子,人文學則是欲竟其功的不二法門。人文學的內涵,當然比作者所強調者複雜得多;但在全球人文學科普遍處於不利位置(相對於科學和實用性學科)的今天,這種積極又不失憑據的陳述確實挺鼓舞人心。書中大量的例子表明,人文學和觀念史不只是學院內研究者的技藝,也是所有關心人類問題和社會現象的我們都應該重視的:以認識今天的世界從何而來,又可能走向何方。
對台灣的讀者來說,本書部分內容或許顯得熟悉,若干主題也許看來陌生。但無論熟悉或陌生,這些觀念和現象,毫無疑問是理解現代世界所不可或缺的。啟蒙運動雖源於西方,其衍生的許多觀念、價值和現代性課題,卻不受時空和文化差異限制。身處台灣的我們一樣接受這些觀念洗禮,同樣希望打造更理想的世界,也同樣面對諸多反啟蒙思潮的挑戰。自由真諦是什麼?怎樣確保合理的經濟生活?如何實踐社會公平正義?如何認識「人」之為物?台灣民主如何走向成熟?什麼是右派?民粹的表現和危機是什麼?宗教信仰在公眾生活中應扮演什麼角色?凡此種種,都是本書可能帶來的啟發。這些問題也應該刺激我們,進一步考察台灣與周邊世界的歷史和情勢,以找出自己版本的宏大觀念,持續塑造我們理想的現代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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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理解本書旨趣和我們的書寫策略有其重要性。簡言之,本書是關於造就現代世界的幾個關鍵概念。受限於篇幅和能力,我們討論的當然不是所有觀念,而是現代世界如何理解人類社會的本質和運作,以及它可能怎麼變化,一直且仍舊是最為核心的那些觀念。我們從政治、經濟、科學和宗教等領域,挑選出這些觀念,呈現它們劃時代影響力的歷史。這看上去可能不特別具有原創性或開路之功。誠然,我們意不在此。過去已有人透過不同形式,陳述我們的首要主題,即無論好壞,觀念造就了我們身處的世界,且仍然引導我們關於世界的概念甚至想像。我們的主要努力,是透過考察特定思想家及其思想體系,闡明和澄清此主題。至為清楚的是,這些思想家和他們的觀念,已在各種不同時間點,經由形形色色的方式,影響了從十八世紀晚期迄今的絕大多數人,在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也將持續發揮影響力。由此帶出我們的第二個,但同樣重要的主題:此時此刻,我們亟需閱讀和討論這些特別的知識分子。我們甚至認為,要真切地理解現代性和當代的全球社會,這些知識分子是不可或缺的。
因此,本書的策略是教育性(instructional)而非理論性的。就本書所檢視的人物而言,我們無法宣稱發現了任何新事實或迄今不為人知的洞見。我們當然查閱了這些人的著述(必要時仰賴翻譯),但這不是一部主要以原始文獻為基礎的書。本書每一章都綜合與特定思想家或思想群體有關的研究,包括他們的著述,並利用此知識去彰顯、分析和評估他們在過去所具備,且持續保有的影響形式。
我們的預設讀者不須具備多少背景知識。所以對相關學科的學者來說,本書關於亞當‧斯密(Adam Smith)、馬克思(Karl Marx)、達爾文(Charles Darwin)等人的討論,很可能像是入門性質。我們不把它看成職業危害(occupational hazard),而視其為無可避免之事。我們希望將這些關鍵人物和他們無可估量的重要性,介紹給更廣大和形形色色的讀者。我們也想為其辯護,必要時可以使盡力量:無論什麼型態的高等教育,學習這些人物和著述非常重要,對人文學科而言尤其如此。
我們在結論中主張,世界走到今天這地步,如果想理解其複雜性,我們必須閱讀這些和其他形塑我們世界的主要思想家的著作。思想史和針對這些最重要著述的分析,是人文學科的重要內容,因為它們強調了思想和表述的力量。人文學科以其特有的方式,在必須性上(compulsory)不該遜於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拋棄人文學科(如今日許多人所為),會減損我們去認識和理解某些觀念的能力──這些觀念影響我們的思考方式,形塑我們所相信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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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論(節錄)/作為歷史動力的觀念

亞當‧斯密(Adam Smith)、馬克思(Karl Marx)和達爾文(Charles Darwin)可能是二十世紀最有影響力的三個人,但終其一生,他們都未能見證觀念來襲的力量。這三位思想家恐怕沒料想到以他們之名,在一九○○年以降數十年出現的各種財富、革命和科學型態,或是醜陋的教條主義、偽科學和令人瞠目結舌的野蠻行徑。同樣會令他們吃驚的是,在這數十億人口的世界裡,受過良好教育的人皆聞其名。若能多活幾十年,他們應該會發現風向變化的蛛絲馬跡。亞當‧斯密、馬克思和達爾文無法想見的是,就形塑現代歷史的面貌而言,他們的重要性與日俱增。
亞當‧斯密、馬克思和達爾文並非王者或軍事統帥,亦非政治領袖或宗教先知,而是知識分子。他們的貢獻及遺產,主要體現在觀念的世界(realm of ideas)。在追隨者、誹謗者以至其他人手中,他們的觀念可謂一種放射性物質,促成世界轉型。談論現代經濟學的興起和資本主義體系(它深遠地改變世界的本質並充分全球化)不可能不提到亞當‧斯密。人們試圖透過其鬆通的觀念摧毀這個體系的同時,馬克思也啟發了許多橫掃整個社會的革命和戰爭,改變以至摧殘了數以百萬計的生靈。那達爾文呢?達爾文的思想重新定義了生物宇宙和生物與人類的關係,從根本上削弱宗教解釋萬事萬物的力量,也讓宗教對現代性的反動更加激進。
不消說,這些並非什麼可有可無的發展;無論怎麼定義,他們都是「現代」的必要基礎。尤有甚者,導致這些發展的衝突、辯論以至鬥爭,還如火如荼地進行中。我們從過去兩百年的歷史中了解一點,即根本(fundamental)觀念(它們是許多面向的基本要素,包括建立體制、政府和社會組織變革、個人主義和人權等概念)仍與現代世界纏結難分,這種互動以至緊張並未遠去,也看不到終結的前景。舉例來說,自由市場和政府權力的對峙尚未解決;蘇聯解體並未讓國家控制銷聲匿跡,也沒有讓世界自動地走向民主;現代生物學沒有摧毀基本教義派宗教(fundamentalist religion)。這些根本性的交鋒,有一段綿延不絕、依然生機勃勃的歷史,其中有極端也有溫和的表現;就重要性而言,現在和一百年前並無二致。鑒古識今,沒有任何團體、國家或黨派徹底打贏了觀念之戰。
簡言之,當代社會是在時間遞移中,由思想素材打造而成。我們的制度和政治體系,是由各種觀念所創造、形塑,觀念則經常源於大思想家們的想像力。一開始見諸於世時,許多觀念極富原創性甚或大膽,以致被時代貶抑為難以置信甚至具危險性。與此同時,大多數人很容易假定我們的社會長久以來便是如此,基礎穩固。我們往往沒準備好接受一件事:本質有異、觀看世界的種種新方式,可能會重塑我們置身其中的現實;但事實確實如此。在很大程度上,它們確實是吾人社會存在(social existence)的根源,甚至是社會存在信念的應有之義。這意味的不僅是涉及經濟、歷史、人生的宏大理論,還包括關於自由、個人、宗教的角色、教育,以至涉及民族國家的種種觀念。相關概念經常被冠上其他名目,如政策、原則、方案、計畫,但都回歸與社會本質及社會如何運作有關的基礎和根本性哲學。因此,觀念絕非僅是心靈素材。透過領袖、公眾、利益團體和芸芸眾生,觀念是創造社會現實過程中的一個決定性要素。
我們絕非首倡此議者。二十世紀最偉大經濟學家之一的凱因斯(John Maynard Keynes, 1883-1946),即透過敏銳文字,為其最富野心的《就業、利息與貨幣的一般理論》(The 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 Interest and Money)作結:

經濟學家和政治哲學家的種種觀念,無論對錯,都比一般所理解的更有影響力。誠然,統治世界的其他東西少之又少。務實的人相信自己不受任何思想影響,卻經常是某些已逝經濟學家的奴隸。掌握權勢的狂人憑空聽音,卻從若干年前三流學術角色那裡汲取狂熱。我確信的是,相較於觀念的蠶食鯨吞,既得利益的力量被過分高估了……或遲或早,無論好壞,危險的是觀念而非既得利益。

在絕大多數方面,我們都同意凱因斯。但因為置身其後又得見更大量的歷史發展,我們要對凱因斯的結論做出重要修正。本書強調,即便經濟學家和政治哲學家有其重要性(如凱因斯所言),他們無法代表所有引領我們走到今天境地的思想家。舉例來說,我們不可忽略如科學和宗教等核心領域的觀念。本書不會如此,也不會忽視凱因斯提及的,對關鍵觀念進行極端且往往具暴力性詮釋的危險。
本書標題說「四個宏大觀念」(four big ideas)形塑了現代世界。冒著過度簡化的風險,我們想強調,本書是從開闊、無所不包的角度立論。迄今為止的討論應可清楚顯示,我們將處理的,不僅是單一的概念和信念,還包括觸及所有層次社會經驗的整個思想體系。合而觀之,它們可以如下面歸納的,分成包羅甚廣的四個主題。
來自亞當‧斯密的觀念是,個人應擁有自由,可以去做所有影響物質和道德生活的必要決定。如果人們都得以如此行事,因之而生的社會將會是最有效率、繁榮且自由的。這是一個非常宏大的觀念,反對共有傳統(communal tradition)和盛行於其時代的權威型態。
遠在馬克思之前,人類便醉夢於普世平等(universal equality)。但馬克思所做的,是表明烏托邦美夢並不足以促成其事。一個平等主義(egalitarian)的世界,將會隨統治歷史的「科學法則」(scientific laws)到來;但為了實現它,必須先以受壓迫的多數人之堅實物質利益為基礎,組織革命政黨。唯有如此,才能永久消除世界的不平等和不公義。
達爾文將演化觀念轉化為一個實實在在的科學理論。這個理論為所有生命,賦予一種世俗化的發展過程,並經由天擇(natural selection)的必要機制,被其他人應用至社會的諸多面向,也在晚近被用以解釋人類的行為與文化。這個理論在達爾文的時代便極富爭議性,至今猶然,因為它提出了關於我們生在地球上有何目的(purpose)的種種難題。不同於其時和當下許多敵人的宣稱,達爾文並沒有否定或逃避,而是堅持須透過開放探索來面對這些議題。
那第四個「宏大觀念」呢?現代民主始自美國創建者的努力,我們選擇討論的是傑佛遜(Thomas Jefferson)和漢彌爾頓(Alexander Hamilton)。相較於其他人,正是這兩位卓越但不無瑕疵的人物,透過其激烈辯論,立下了如何想像、實現、制度化這個新政治體系的榜樣。這個新政治體系將以各種形貌,在後來對世界產生偌大影響。
這定義了本書所謂的四個「宏大」主題觀念:自由(freedom)、平等(equality)、演化(evolution)、民主(democracy)。我們不僅考慮這些觀念本身,也關注因排斥它們而產生的種種回應。我們當然了解這幾位思想家並非這些主題觀念的唯一創發者;在他們之外,也有其他人曾就這些觀念撰寫過重要著作。但如之後將解釋的,這些人毫無疑問是最具影響力的。本書將盡力彰顯其思想的複雜和多面,它們如何孵育許多追隨者,以及為何自昔至今屢屢遭受抵斥和對抗。
我們的目的,是追求一種不同類型的思想史。簡言之,我們希望展現的是,在過去三個世紀,觀念也是現代歷史背後的一個主要動力。也就是說,觀念不僅有所謂,還極為重要,是構築現代世界種種決定和行動的根源。因此,本書是由此前提出發的一個歷史詮釋。我們認為,今昔領袖們的選擇和動機已能傳達此點;追蹤觀念自身的獨特影響,以及觀念作為歷史事件動因的種種特定方式,則讓它更加顯豁。不計其數的生命,已經因為各種政治哲學、歷史理論、國族認同概念或其他觀點,或是得到改善、拯救,或是遭陷牢籠、抹煞湮滅。這讓我們確信,吾人需要一種取徑,以俾更直接理解觀念的力量。以下幾章討論一些最有影響力的思想家和概念,他們形塑了二十世紀的面貌,也正在形塑二十一世紀。本書的目標,是根據相關研究成果,對這些思想家及其概念,和他們形形色色的長程影響,提出一個綜合性的融貫討論。
「觀念論」(idealist)和「唯物論」(materialist)的歷史解釋是個讓人肅然起敬的辯論。新觀念會引發社會、政治、經濟變遷嗎?還是與之相反,觀念是時代的產物呢?博學、有意避開粗糙概括的哲學家們,已就此議題展開超過一個世紀的辯論。我們不擬加入辯論。本書的立場毋寧是,觀念經常走在物質變遷前面,隨即在解釋和推動這些變遷上推了一把。亞當‧斯密的經濟學終歸推進、解釋了資本主義發展的大業,即便他並未察覺工業革命行將造就世界轉型;馬克思希冀帶來改變,其觀念也確實達成此目標;達爾文更加謹慎,害怕其觀念會引發巨大變化,事後證明他是對的。本書不會以這些例子為證據,提出某個單一、教條主義的歷史詮釋。與此同時,我們也無法抗拒這個想法:某些觀念確實在過去幾個世紀裡,展現出推動轉型的力量。當然,這一觀點並非孤明先發,幾位重要的社會科學和哲學學者亦有此論。
我們選擇的第一組觀念,誕生、萌芽於十七和十八世紀的歐洲啟蒙運動,進入十九世紀後進一步擴張。這是無可避免的選擇,因為啟蒙運動對現代性的誕生至為關鍵。這是一個與過去事物產生深刻離異的時代,充滿巨大的創造性與破壞,且絕大多數見於思想領域。如以瑟列(Jonathan Israel)所言(他是研究啟蒙運動最博識的學者之一),正是在這個時期,所有已知事物均可被質問、懷疑,在很多時候甚而被拒斥和取代。3並非所有的既有觀念都遭到攻擊,也不是所有形式的權威和特權皆受到挑戰。但許多關於人類和社會本質的最根本概念,確實引起爭辯、遭到質疑,並在時間遞移中被取而代之。如果在此之前的社會秩序動盪希冀從神學、法律和傳統中尋求合法性,十八世紀以降諸般變遷的動力則是來自觀念:這些觀念是世俗的,期待在據信是定錨於以證據為憑、由理性引導,對人和宇宙的「科學」理解的概念之上,建立社會及制度。
直截了當地說,絕大多數現代性的根本觀念,誕生於十七世紀晚期、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初。
到了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這些觀念得以被測試、擴大和制度化,但也遭到野蠻地拒斥。可以記上一筆的觀念,包括民主自由、經濟自決、個體自由與平等、宗教寬容,共產主義、國族主義、種族「科學」(racial “science”)、暴力革命等。也就是說,啟蒙運動催生出反啟蒙(Counter-Enlightenment),它既代表啟蒙的成就,又指向其毀滅。反啟蒙在二十世紀以令人戰慄的幾步之遙,幾乎就要摧毀啟蒙。在二十一世紀,它也透過不同型態復甦。若自由主義民主(liberal democracy)可視為啟蒙思想的產物,最終走向其反面的許多潮流,如極權共產主義和法西斯主義,以及晚近植根於宗教信仰的回應,也可謂啟蒙的產物。
換句話說,本書不會將觀念的發展描繪為逕自走向文明進步的長征。這種做法已不像一九三○年代或一八九○年代那樣流行。我們也不會忽略那些批判啟蒙運動的要素:包括啟蒙與殖民主義的關係、誤導人的烏托邦主義、自然世界的機械化(mechanization)和除魅(disenchantment)、對抽象和工具理性(abstract and instrumental reason)的強調,以及理應鬆緩、實則強化透過理性和官僚對人類的控制。
我們同意某些對啟蒙運動的批判,但不照單全收,讀者可透過閱讀本書明白其理由。我們強烈支持一個結論,即的確發生了實在、具體的進步。在多數民主國家,十八、十九世紀時對自由和生命帶來的許多限制已銷聲匿跡,如奴隸制、剝奪女性權利、宗教不寬容、無法隨心所欲自由表述、當局可以任憑喜好隨時侵門踏戶為所欲為等。許多曾是常態、慘無人道的做法也被遺棄,包括溺刑、肢解刑、因小罪被公開吊死和其他種種。啟蒙運動也創造了可以評估其遺產的標準。例如美國一開始的時候,在其宣稱的自由理想「我們人民」(“we the people”)和採行憲法後對該自由造成的實際侷限間,有一巨大鴻溝。憲法接受了奴隸制,許多州也立法否決無財產者的投票權,例如黑人、美洲土著和女性。但隨著時間推移,經過不斷訴諸啟蒙運動原初理想的偉大抗爭,這些限制已不復存在。若沒有這些觀念的原初動力,尋求改善的抗爭會更舉步維艱,甚至無以為之。我們仍可發現,世界上某些地方還是排拒啟蒙觀念,民主國家習以為常的種種自由與權利,在那些地方遠未落實。
我們也不能忽視啟蒙的另一遺產:賴於新的思想自由而生的巨大科學進展和科技革新。這在今日是如此的理所當然,以致我們很容易忘記,在十八世紀以前,諸如此類的進展何其緩慢,甚至時常遭到排拒。
但在所有這些最終的進步之外,在世界的許多角落,啟蒙和反啟蒙的競爭也為二十世紀帶來歷時甚長、所涉甚廣的革命、戰爭、種族滅絕和極大規模的苦難。這樣看待事物可能有些粗魯和帶神話色彩:就好比是兩個巨神兵(colossus)為了爭奪人類靈魂而廝殺對抗。在歷史學者筆下,這些事件以至整個二十世紀,經常被描述為一個「絕大的意識形態鬥爭」(“great ideological struggle”)。本書同意這個論述,但也會表明現實極其複雜,催生這一切的思想曠野尤其如此。我們也抱持一個觀點,即多數衝突從未真正終結;相信這些鬥爭已經結束,是愚不可及的。儘管其確切形式和主要行為者已經不同,但新世紀仍將持續見證觀念領域中的大規模鬥爭。這是我們為何仍亟需理解和分析觀念的又一迫切理由──因為和過去一樣,觀念與現在和未來依舊息息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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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馬克思:傑出理論的悲劇結果
馬克思生於一八一八年,是個難相處又急躁,對世界充滿憤怒的人。但他開創了一個理論,解釋有朝一日,世界如何可能臻至天堂之境。我們或可理解其憤怒,因為他的生命中充斥著悲劇與苦澀的諷刺。馬克思敬愛其早逝的父親而怨恨其母:她長壽得多,並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讓他無法獲得遺產。馬克思深愛的妻子(儘管馬克思曾對她不忠)死於癌症,孩子多數早夭。他成年歲月則屢受疼痛的疔瘡(細菌感染導致的膿腫)折磨。尤有甚者,他生活困窘,常被債主討索,直到其摯友和共同作者,富裕的資本家恩格斯為他設置了一份年金。
儘管其若干親戚是有錢的資產階級(bourgeois),包括一位兒子成立了大型電氣公司(現為電子公司)飛利浦(Philips)的荷蘭叔父,他們有些人也偶爾會提供財務資助,馬克思卻厭惡資本家和資產階級。在當時,這些人是中上階層的商人和政府公僕。他指謫這些人和其代表的資本主義體系,要為世界上的嚴苛苦難和無以處理的不平等現象負責。他認為,物質進步既然已進展到當時那樣的階段,這些糟糕的災難理應不復存在才對。
從家鄉德國移居巴黎後,他於一八四四年結識恩格斯。恩格斯的父親是一名富有的紡織業老闆,在英格蘭和德國都有工廠。歷史學家法蘭克‧曼努埃爾(Frank Manuel)指出,若沒有恩格斯提供的財務、情感和智識協助,馬克思很可能難以為繼,更別說寫出這麼多東西。相較於馬克思,恩格斯對其友所關注的一些關鍵課題,懂得其實更多,特別是科學與科技;但他拜倒在馬克思的魔力之下,成為最忠實的支持者。
馬克思的雙親都是猶太人,不過其父改宗路德教派(Lutheranism),以維持在普魯士文官體系中的職位。但馬克思一向被認為是猶太人,他自己痛惡此點,並撰寫一篇激烈的反猶太人議論,彷彿十九世紀中期遍見於德國和歐洲其他地方的反猶(anti-Semitic)批評。也就是說,馬克思指責猶太人為貪婪資本家的原型,認為其文化僅以愛財為繼。他在一八四三年(二十五歲時)的〈論猶太人問題〉(One the Jewish Question)一文中寫道:「錢是以色列人的妒忌之神,其他神祇在祂面前都得讓位……猶太人的上帝已世俗化,成為世界的神。」這時期復甦和快速茁壯的反猶主義,特別在工人階層之間,是立基於同樣的概念:關於無良資本家所支配之工業時代所見的分裂和不平等,猶太人應負最大責任。
馬克思先是嘗試挑起反資本主義的社會主義革命。他失敗了,其經驗不堪忍受。他無從得知後來的發展,也還不知道這件事會照亮其後來的餘生:他的觀念和大名,將鼓舞人類歷史上許多最重大的革命;革命在他死後(卒於一八八三年)僅一個世代便發端肇始,並發生在他本人並未瞄準針對的諸多國家。
換個方式說,這名憤怒、時常患病和無法滿足,對自己的家庭、時代和猶太身分多所憎惡的人,對二十世紀的影響,比十九世紀其他任何知識分子都大(可能除了達爾文以外)。其著述的力量和關於歷史命運的看法,開創了一場政治運動,即共產主義。共產主義曾一度統治三分之一的世界,並威脅掌控全世界。事實上,不僅共產主義,其他多種形式的社會主義(包括十九世紀晚期的若干政黨,它們是二十世紀世界各地大型社會主義政黨的先驅),也受馬克思啟發並自認為是其追隨者。即便今天歐洲的改良派(reformist)與溫和社會主義團體,也曾(並不太久以前)忠實地追隨其觀念。二十世紀中期,當歐洲位於非洲和亞洲的殖民帝國崩解之時,許多新獲獨立的國家也一度由各種版本的馬克思主義所引導(至少他們如此主張)。
馬克思主義在二十世紀晚期屢遭挫敗,但並未死去。它的各種版本導致數百萬人喪生,但不知怎地,仍持續激發關於更好世界的種種觀點。即使蘇聯共產主義垮台、馬克思主義者的「第三世界主義」(“Third Worldism”)遭貶抑、中國和越南也基本轉型為資本主義經濟(雖然還是獨裁且由共產黨支配),馬克思的思想和著述,及其各種各樣的追隨者,仍鼓舞著改革者、革命家、反資本主義與反全球化抗議者。也就是說,許多批評家時常將馬克思主義當作湮沒的死崇拜或失敗的經濟理論;相較於過去(如一九七○)當共產主義仍是一個不變現實,甚至持續增長的世界勢力時,這在今天確實更接近事情真相。簡言之,我們相信馬克思主義曾馳騁一時。但事實上,馬克思主義包含一組強而有力的觀念,它們深深地植入現代性本身,以致無法輕易抹除。馬克思主義可能永遠無法重獲那近似宗教的力量,但它不大可能會過期,也將再次成為重要政治運動的基礎。
要理解馬克思主義的力量並非易事。討論其觀念與創發者的著作不啻數千,但沒有什麼可謂絕對權威。造成此困難的部分原因是,在馬克思主義內部,有不計其數的支派,使人難以定義其本質。尤有甚者,極多馬克思的追隨者,把他變成像上帝一般的存在,或至少是得到神啟的先知,馬克思主義因而成為一個虛擬宗教(對某些人來說仍是如此),馬克思的著述則恍若福音書(Gospel)。和其他擁有忠實信徒的主要信仰一樣,它也催生自己的神學(theological)評注,包含對原始聖典的互斥詮釋。它也帶來更簡化和實踐取向的指引,和為初學者提供建議的陽春手冊。不同支派指控他者為異端,導致極其嚴肅甚至要命的競爭。在共產主義統治下(如基督教、伊斯蘭教或佛教掌權的狀況),政治菁英會將馬克思主義當作原料,對其進行加工以合法化自身政策,進而鼓動辯論,爭辯什麼版本的馬克思思想為「正確」、「異端」(“heterodox”)、或「偏差」(“deviant”)而必須禁抑。從列寧到毛澤東和其他許多人,那些偏離官方馬克思正統者時常遭到囚禁、處決或流放。
十九世紀的思想家中,沒有其他人是這種轉型和攸關生死的力量泉源。斯賓塞(Herbert Spencer)將達爾文的進化論改造為一種生物社會(biosocial)學說,一度有極大影響力;法國社會學家孔德(Auguste Comte)亦然,因為他,全球各地的知識分子廣泛採行其實證主義(positivism)。但到了二十世紀初,他們被諸如韋伯(Max Weber)和佛洛依德(Sigmund Freud)等人取代,並被視為歷史的一部分,儘管其推廣的若干觀念迄今仍持續迴響。相較於馬克思,更純粹分析性和均衡的人物,如約翰‧彌爾和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在其時代其實擁有更大的政治影響力且更為成功。但一九○○年以後,人們閱讀其著作,傾向視他們為社會和政治評論家,而非改變世界的體系創造者。這當然不是說馬克思全無競爭者。偉大的德國社會學家和經濟史家韋伯,便提供了與馬克思大相逕庭的社會解釋,且持續具有影響力。與此同時,瓦拉斯和其他十九世紀晚期的經濟學家(見第一章)也提出理論,奠定現代數理經濟學(mathematicalh economics)的基礎,他們多視馬克思的觀念為無涉宏旨的枝節。這些人的著述(出版於十九世紀最後幾十年)要比馬克思進步且平衡得多,但沒有引發什麼政治運動,更別說彷彿宗教性的崇拜。

確實,某些政治領袖、商業大亨、科學家、發明家和其他奮力轉動權力之輪的人,都在過去一百年對人類造成巨大衝擊。但馬克思之所以如此教人吃驚,是因為其影響導致了大規模的社會重構及無與倫比的結果,且全然是透過其著述與觀念所實現。他從未能像拿破崙(Napoleon克
Bonaparte)或俾斯麥(Otto von Bismarck)那樣揮舞政治權杖,更不用說二十世紀門徒史達林(Joseph
Stalin)和毛澤東手中的暴虐之錘。他沒有可以贈與公眾的財富,也沒有建立新的金融、教育或社會救助制度。他也沒像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或拉塞福(Ernest Rutherford)那樣,改變我們對物質宇宙的理解,或如愛迪生(Thomas Edison)和福特(Henry Ford)那般,為日常生活帶來物質上的革新,永久地改變現代社會的特質。馬克思所做的一切都見諸其著述,多數在他死時仍為零散片段,有賴恩格斯及其他人加以編輯。有些後來最廣受徵引的文本,甚至要到一九二○和三○年代才出版,距他離世已過半個世紀。
馬克思有一個非常宏大的觀念,將其所有著述緊密相連。這是個複雜的觀念,但可以濃縮為一個全面且極有吸引力的理論,並轉化成一個有內聚力的行動指南。透過此觀念,他能夠解釋過去並頗為準確地預測未來;對很多讀者來說,馬克思好像發現了一種永恆真理。在此意義上,他是十九世紀最偉大的先知。任何批評無論多麼確鑿或明晰,也無法讓最死忠的追隨者捨棄此信仰。
馬克思花了些時間想出此宏大觀念(它將其經濟和哲學思考,與對更公正和平等世界的追求連繫在一起),因為在年輕的時候,他一心一意在譴責、抱怨其時西歐工業化社會所有(他認為)的錯誤事物。他抨擊對個人主義的讚美,也貶低萌芽中的民主。他說,這些都只是資產階級的騙局,是要鞏固正在形成的資本家階級的權力。他也沒放過試圖遏制變遷的舊勢力,其中有些是從相反、反動觀點來攻擊民主和個人主義。馬克思不間斷地謾罵貴族、君主和所有形式的宗教,稱其為社會革命的障礙。馬克思相信,必得靠社會革命,才能將貧困大眾從非人道(inhuman)、被迫無止境和無回報的勞苦生活中解放出來;此種生活讓數百萬人異化(alienated),無法獲得滿足與意義,而這本應是所有人的權利。
在一八三○年代,當馬克思是一名大學生的時候,他喜好社交且熱情地參加哲學俱樂部。他翻譯許多拉丁文經典,撰寫情詩,甚至完成一本諷刺小說《蠍子和費里克斯》(Scorpion and Felix)。尤有甚者,在他寫給父親(他們相當親近)的家書中,我們看到一位年輕人熱切地想獻身於一個更崇高的目標,特別是他為自己所選定的。他在一八三五年的一封信(當時年僅十七歲,信是以拉丁文寫就)中說:「如果我們在生命中選定了一個位置,得以為全人類奮鬥,沒有什麼重擔能讓我們彎腰屈從,因為這是為全體利益所做的犧牲;我們也不會體驗到渺小、受限、自私的歡快;我們的幸福將是百萬人的幸福,我們的作為將靜靜留存但恆久發揮作用;高貴者的熱淚將滴灑在我們的灰燼上。」考慮到後來其作品充斥的憤怒,以及共產政權以他為名做出的滔天惡行,這個仍然天真、樂觀年輕人的心靈,讓我們思及改變他且形塑其野心的理想主義。
即使還只是一名少年,馬克思常被其時沉悶、反動且專橫的普魯士政府所激怒。他就讀的高中在特里爾(Trier),由自由派人文學者經營,曾遭警察突襲搜查,被迫開除多位職員和修改課程。取得博士學位後,他前往科隆(Cologne),為一份新的左翼報紙《萊茵日報》(Rheinische Zeitung,創於一八四二年)工作。他的寫作才能得到認可,同年後不久成為該報編輯,年僅二十四歲。知名的二十世紀英國自由主義哲學家以撒‧伯林(Isaiah Berlin)曾寫過馬克思首度涉足新聞業的事:「他精力充沛且不容異議地管理其報紙。他的獨裁本性很早便在此冒險中表現出來,其部下則樂得讓他開心地做所有的事……這份報紙從溫和的自由主義,迅速變得強烈激進……它出版長篇且謾罵性的文章,攻擊普魯士的審查制度、聯邦會議(Federal Diet),以至全體地主階級。」這份報紙有了更多讀者,馬克思也一度得以勝過審查員;伯林說,這些審查員是「智能有限的人」且不怎麼嚴格。但這一切也到了終點──馬克思抨擊更壓迫和反動的俄羅斯,俄國沙皇尼古拉一世(Tsar Nicholas I)則碰巧看到這篇文章。尼古拉遣至普魯士的使臣要求停止發行《萊茵日報》,普魯士政府也依從了。
到了一八四○年代,馬克思的思想已強烈朝向哲學與經濟學的混合,相信唯有分析創造人類物質存在的種種力量及其發展,才能理解他目睹的所有苦難及衍生之惡。馬克思慢慢構想出其宏大觀念,令他成為一位力量強大的理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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